“我學習了很多,莫爾斯。”
安多斯將手握成拳,指節溫順地抵在那扇門表面,遲遲沒有敲下。而卡麗豐跟在兄弟身後,聽見屋裡傳來兩個人的對話。
這扇門原本是極為樸素的,與洛科斯的任何簡樸居所一樣,由再常見不過的土與石構成,然而僅僅面對著一扇木質的門,達美克斯的兒女們就已經從中見到種種設計的痕跡。
它是一塊畫板,一塊雕刻的雛形,螺旋的花紋從門的中心展開,又被四四方方的直線切割,每個區塊都由不同的精確幾何分割形成,有些像是雕刻者練習時隨手切開的不規則區域,有些又像是精心設計整體佈局後構成的和諧圖案。
不同的人觀照著各自的生活經驗,從門上得出的解讀,當是各自不一的。
這番特色若放在神教的預言裡,卡麗豐絕對是一等一地厭惡;然而她如今所看見的,卻是不限制解讀手段的藝術之作,那麼創作者所提供的開放式畫面,又可以叫人欣喜地慢慢品味了。
她為安多斯放下心。
在安多斯執意來這裡拜訪洛科斯冉冉升起的新星時,卡麗豐還擔憂過,傳言中的男孩並非眾人口口相傳裡一樣天資卓越呢。
這些花樣有從木門上朝著旁邊延伸拓張的趨勢,然現下里是仍如蟲的網一樣,攀附在木門限制的區域之內,因為周圍的牆面上又是另一番創作了——不再是純粹的雕刻圖樣,而是結合了貼上與塑形的藝術,用黏土、鞣製的皮和烤軟的木條,刻畫出凸顯的紋樣。門上是凹陷的鏤空,那麼牆上就是凸起的花樣。
卡麗豐對這方面不太精通,所以她側過臉,好奇地打量精於此道的兄弟臉上的神態。
很奇怪地,她沒看見安多斯對這些精細的花紋表露出多麼的讚許。相反的,這名溫和的王子眉頭正蹙著,似乎這些男孩的創作之中,有一種關鍵要素的缺失。
卡麗豐在心裡嘆息,提起警覺,預備起倘若衝突降臨,她將要填補進爭吵這道鴻溝裡的柔和言語。
她的長兄總是陰沉,將權力看得十分重要,而她的次兄又太溫和,太謙遜,殊不知他這寬待別人的高貴,才往往讓心胸狹隘之人憎惡嫉妒。
“說來聽聽。”一個男聲說,卡麗豐注意到那人音調裡冰冷的嚴肅。
這應當是莫爾斯。人們在談論佩圖拉博的傳奇時,往往有意無意地迴避著的一個名字。
“昨日我去找了採礦場的負責人,我與他交流礦場的礦物都往哪裡去。紅銅和青銅用來打造洛科斯人使用的日常器物,如醫療用具一類的精細儀器裡用到金和銀,但有些器具在古籍中所需的材料卻無法在奧林匹亞的任何地點找到;鐵用來打造武器與盔甲,還有很多工具和機械的構件,鉛則出現在管道中。金與銀作為財富和貨幣的象徵,出現在所有地方,只要提出訂單的人想彰顯他的地位。”
“與我說說你的看法。”
“鋼鐵。鋼鐵是一切的基礎,儘管未必為人所知。”
“鋼鐵有怎樣的特性?”
“堅不可摧。”
“其在鍛造的過程中並非堅硬,你將見到融化的光和屈從的軟弱。”
“但經由鍛造,它總會變得不可動搖。”
卡麗豐聽見莫爾斯的笑聲,然後他說:“進來吧,達美克斯的兩名子嗣。”
安多斯尷尬而不安地輕輕推動木門,他的道德令他為自己藏於室外偷聽他人對話的行為深感羞恥,即便他是洛科斯未來的主人之一。
卡麗豐洞察了這一點。她首先跨入室內,在將任何事物納入眼中前,垂下編著規整發髻的頭,不卑不亢地替兄長表達歉意:“莫爾斯,佩圖拉博,我們為我們的行為致歉,皆由屋牆之刻飾實乃精巧絕倫之傑作,吾等甚喜之,深嘆之。”
她等著安多斯接下話,沒料到過了一會兒,也沒聽見一個字從安多斯嘴裡蹦出來,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能令她兄長著迷得忘了禮儀的東西,大概整個奧林匹亞上也沒有第二樣。
她聽見一個男孩跳下座椅時雙腳踩動地板的聲音。
佩圖拉博趕到她的兄長身邊,很是直接:“這件兵模如何?”
而莫爾斯的目光落在她頭頂,她一時間有了種被冰水澆頭的錯覺,雖然莫爾斯的話語裡毫無敵意,並自有一種輕描淡寫的超然。
“抬起頭,卡麗豐,過來坐坐。我們歡迎二位。”
卡麗豐依言抬頭,用餘光看向正對著那件佩圖拉博口中的兵模表露出精神遊離天外一般的沉思的安多斯。
她確認那邊暫且相安無事,就大膽地走向了眼前藤椅上一身古怪黑衣的黑髮男人,在一張憑空多出的高腳椅落座。
“多謝,莫爾斯先生。”卡麗豐一邊說,一邊打量起這間內部看起來比外部要大上許多的擁擠房間。
她一時不知該用“混亂”還是“有序”來描述這兒。
無數的工具都被擺放在不同地點,不論是繪圖墊板,三角尺,握柄,剪鉗,還是蠟模,筆架,銼刀,染料盤,都毫無明確規則地散落在若干張不同的鋼質桌面,但只需稍一想像,就能得知一個人坐在正確的椅子上時,能以最舒適的方式輕鬆取得他的每件所需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