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央廣“鄉村之聲”的記者,我的任務就是走南闖北採訪各種三農人物。今年是改革開放40週年,我的採訪任務是要求到農村去採訪各種典型人物,看看他們的生活狀況,從而謳歌改革開放四十年以來祖國農村和農民的巨大變化。
我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要採訪典型人物,必須具有普遍性和特殊性。但光有普遍性是不行的,因為太普通了,就缺少了典型價值。所以還必須要求有特殊性。只有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結合,人物才具有典型意義。我是一名農業記者,當然要求反映農業方面的典型人物。而這樣的人物在京城裡是不好找的。即使有,也被很多人光顧過了,所以,我就想到邊遠地區去採訪。
於是,我在京城裡關注那些邊緣地區的農副產品。在北京的王府井,我看到了一家果品專賣店。他們的蘋果和紅梨銷量非常好,簡直是供不應求。那蘋果和梨的品名也非常特別,叫嵎厙牌蘋果和嵎厙牌紅梨。嵎厙兩個字非常生疏,一般人很難認識。我也是查了字典,透過對店主的詢問,才知道這是來自山西省一個邊遠的小縣城,那裡地廣人稀根本不出名。再加上這兩個字特別不好認,所以很難知道它的廬山真面目。作為一名記者,我是對特殊的人和事非常敏感的。這樣一個不出名的蘋果和梨卻在北京的王府井開了專賣店,顯然是有它特殊的來歷的。所以我決定一探究竟。
在春天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坐上了開往山西的動車。經過三個來小時的奔波,我來到了省會太原。在太原長途汽車站,我登上了開往嵎州縣的汽車。新建的高速公路像一條巨龍伸向遠方。公路兩旁的遠山近嶺像活了一般匆匆而過。車上坐著依著光鮮的各種人:有的高談闊論,有的戴著耳機,靜靜地聽著歌曲。有的大包小包地帶著購買來的各種東西。人們的臉上一個個洋溢著快樂和幸福的表情。
我心裡非常納悶,這難道就是著名的山區貧困縣的人嗎?貧困縣的人就是這樣的嗎?他們的蘋果怎麼能賣到北京的王府井呢?他們的生活怎麼樣?他們真的就那麼貧困嗎?那裡的人有著怎樣的性格特徵?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有著怎麼樣的社會狀態,人們的生活有著怎樣的人生經歷,人們過得怎麼樣?有著怎樣的過往?他們的過去怎樣?現在怎樣?以後又會怎麼樣呢?這一切的疑問促使我一顆心潮澎湃的心,早已嚮往那個我連名字也叫不上來的小縣城了。
在經過三個小時的顛簸後,我在嵎州大廣場下了車。廣場建得很大,正中間有一個很大的雕塑,一個人字形的金屬架。上面託著一個大大的金屬球。正值中午時分,廣場上人不多,只有幾個小孩在打鬧著。廣場的南面是一座很豪華的大酒店,廣場的北面是裝修豪華的圖書館和文化館,雕塑下邊有音樂噴泉,廣場四周有法國梧桐和裝飾性的柏樹。花壇裡五彩繽紛的花開得正豔。
正值中午,我困惑地環顧四周,不知道該找誰。最簡便的辦法就是找當地的宣傳部門,讓他們領著找我要採訪的人,還能受到各方面的關注和招待。但它就像照相中的擺拍,很難看到最真實的東西,不過是為完成任務而完成任務而已。那不是我的風格。我必須用我的眼睛看,用我的耳朵聽,用我的手去摸,用我的腳去丈量,用我的心去體味和分辨,用我的腦子去思考,從而得出最準確的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結論來;我筆下的人物和事件,一定是真實的,典型的,有代表性的。就是過上一百年,它的價值還存在著。當然這個要求是非常高的:越是要求高才越艱難,越不可輕易獲得。所以,我也不著急,慢慢地打聽吧。肚子餓得“咕咕”叫,經過了一個上午的舟車勞頓,也該先休息休息了。
我便走出廣場。外面的街上店鋪林立,就在廣場角上,隨便找了一個小飯店,剛剛坐下,服務員便先拿出了選單,還給我倒了一杯茶水。我仔細地瀏覽著選單,也就是一些平常的飯菜,只是有一種麵食我沒有吃過,叫雜麵抿尖。以前倒是聽說過,這是以豆類為主的一種雜糧做的麵食,我便要了一小碗,又要了一小盤拔絲紅薯。
不一會兒,菜和麵都上來了,那雜麵抿尖尖尖的,小小的,像一隻只小蝌蚪,吃到嘴裡光滑而又綿軟。澆到上邊的雜醬有兩種:一種是肉醬,一種是蛋炒西紅柿,由自己選擇。我一樣選擇了一小勺,這樣葷素搭配,吃到肚裡舒服極了。我不喝酒,也不愛喝飲料這樣的垃圾食品,就多喝了一些不花錢的茶水。吃飽喝足之後,我知道要深入地瞭解這裡的情況,不是一下就能找到線索的,就到廣場附近找了一個旅店先住下來。
我知道,要想了解農村和農民的情況,到農貿市場是最好的選擇,於是,我向服務員打聽,這裡的農貿市場在哪。特別是那種批發市場。她說在南大街的西側,有一個全縣最大的農貿批發市場。現在是下午,農村來的人也基本回去了,剩下的一般都是二道販子,最熱鬧的時候是早晨,不過現在是春天,來這裡賣農副產品的人並不多,販賣農副產品最多的時候一般是秋天。
這讓我有些失望,但我還是想碰碰運氣。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早早起來,洗漱過後,坐上了向南的公交車。我發現公交車都是隨意停車,沒有站牌,隨叫隨停,也不報站名。我一個外地人根本摸不著,就囑咐司機,說到農貿市場時招呼一聲停一下車。剛開了不到10分鐘,司機停下車就說到了。這城市真小,廣場是在最北邊,一塊錢的車程,可能還不到兩公里,我向司機道了聲謝便下了車。
抬頭向西邊望去,好像是新擴建的一條街,通往最外邊的濱河路。時間尚早,太陽還沒有出來,街道兩邊已經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攤位。那有棚子的攤位,一定是二道販子,那開三輪車子的攤位,肯定是從農村來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熙熙攘攘,熱鬧輝煌。我特別留心那那賣蘋果和梨的攤位,看有沒有需要我瞭解的人和事。
但是,賣蘋果和梨的,往往都是有棚子的攤位,三輪車上拉的大多是蘿蔔南瓜和土豆。我仔細想想,現在不是出售水果的季節,攤位上出售的水果,也是二道販子從農村批發來的,大多也是從恆溫庫裡出來的。只有南邊為數不多的幾輛三輪車上,還放著一袋袋的蘋果。我來到他們跟前,向他們詢問這些蘋果的口感和銷路,以及他們的收入情況。
果然,他們都是果農,這些蘋果也是他們從從恆溫庫裡拿出來的,也零售也批發。這只是存下來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在去年已經被拉到各大城市銷售一空了。顯然這種牌子的蘋果是很好賣的。我從他們嘴裡知道,他們本地原來的本土水果,並不是蘋果,而是黃金梨。蘋果是從80年代才引進來的,完全就是舶來品。
這讓我非常好奇,向他們打聽著蘋果當初是怎麼引進來的。年輕人都搖搖頭,誰也不知道。一個年紀尚大的老人說,還不是被強迫的!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不是說要想富,先栽樹嘛。怎麼會是強迫的?那第一個帶頭栽樹的人是誰呢?凡事總要有個開頭吧。
那人滄桑的臉上現出一臉的困惑,看著我顯出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旁邊坐在棚子後邊賣火龍果的一個女人,好像是不經意地低低地說,還不就是那個著名的賊嗎?正在跟他討價還價買水果的人說,不敢瞎說,人家可是著名的致富帶頭人,還是好幾屆人大代表呢。
啊?我幾乎要叫出聲來了,致富帶頭人,人大代表,著名的賊,怎麼這幾個響亮的詞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呢?他們不是胡說八道吧?但看著那幾個表情各異,語氣不同的人,好像說的全是真的。因為從他們的表情上,看不出一點撒謊的樣子。他們也沒有必要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撒謊呀。
這讓我非常的好奇,也許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典型。那個比我想像中的典型還典型的人吧!怎麼又是賊又是人大代表?還是致富帶頭人?政府怎麼會讓一個賊做人大代表,當致富帶頭人呢?
有一千個一萬個疑問在我的心頭縈繞,這怎麼可能呀?難道這都是真的嗎?我怎麼才能找到這樣一個人呢?
看著他們小心翼翼的樣子,顯然不會對我說更深刻的東西了。但我只要見到這個人,一切都好辦了。我賠著小心問他們,他叫什麼住在哪?幾乎有好幾個人同時說,他叫馬吉平,住在馬家鄉嵎厙村。
我聽著一愣,這個村的名字好熟悉呀。哦,我想起來了,它不就是我在北京王府井大街專賣店裡看到那個嵎厙牌蘋果嗎?這個品牌難道是用他們的村名命名的嗎?我向他們印證我的這個判斷,並且把在王府井專賣店拍的影片讓他們看,還亮出了我的記者身份。
他們很是驚訝,以為我只是路過的一個客人,沒想到我是記者,很高興地肯定了我的判斷。由於記者這個特殊的身份,我一下取得了他們的信任,七嘴八舌地談論著他們村裡和城裡的情況。但我最想知道的還是那個馬吉平,他現在怎麼樣了?怎樣才能聯絡到他?正巧那個賣蘿蔔的女人,就是他們村裡的,她向我提供了他的手機號。
我按照她提供的手機號打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渾厚的男聲,從電話的聲音里根本聽不出他的年齡。我先向他報了我自己的身份,說明了我要想採訪他的意願,並說明我現在在農貿批發市場,手機號是他的同鄉提供給我的。他愉快地接受了我的要求,還問我有沒有車。我說我就坐公交車好了,他說那不太方便,等到上午他開車來接我。我答應了他,並告訴了他我住的旅店和房間號。
沒想到採訪線索尋找得這麼順利。作為一個有多年採訪經歷的記者,只要找到正確的路線,正確的線索,剩下來的一切就好辦了。
吃過早飯後,我便在旅店裡靜靜地等待著他。等著那個令我困惑,讓我驚訝,使我好奇,甚至也不知道懷著什麼樣的心境的我,等待著他的到來。他是個怎樣的人呢?剛勁強悍,老實窩囊,圓滑世故,三觀不正……一切都是未知數。
我心懷忐忑,坐臥不安。在我多年的採訪經歷中,從來沒有對採訪對像有著這樣特殊的心境。因為這些零碎的片段的截然相反的詞語,給我勾勒出的是一個非常不確定的形象。我真的不知道怎樣去面對他:既高大又卑微,既成功又失敗,既是功臣又是竊賊,既是富翁又是平民,既光榮又恥辱……這些截然相反的詞語,怎麼可能在一個人身上同時體現呢?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種渴望與他溝通的強烈的願望,縈繞在我的心頭。我不知道怎樣去面對他,怎樣開口去了解他的過往。他能對我說點什麼嗎?能把他的心扉向我開啟嗎?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