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田岫來說,寫一份關於京畿市坊衰頹百業凋零的公文,簡直是順手拈來的事情。
第二天上衙之後,她在公廨告了個假,先去找到蔣摶,又和蔣摶一道去戶部找到呂遷,再讓蔣摶去叫上因為頭天撞見天子真顏而整個人都變得渾渾噩噩昏昏沉沉的荀安,四個人找了個清淨的茶坊坐下來交談了很長時間。她把大家的意見和想法糅合在一起,寫了一份題為《雜議京畿百業衰盛疏》的文章。在大家都過目簽字之後,她也在文章的末尾落下自己的名一一“翰林院學士田岫執筆撰錄年月日”。
晚上回到南陽公主府,她把奏疏交給了南陽,然後就再沒去關心過這件事的下文。她要操心的事情已經太多了。她現在是工部許州大坊的上監造,全盤負責煉焦、玻璃以及觀天儀的製造技藝,手頭上的事情根本忙不過來,實在是沒有心力去照應別的。這不,就在她把《雜議京畿百業衰盛疏》交給南陽的第三天,工部衙門便接到呈報,許州大坊接連出了兩樁事故。先是煉焦場塌了一孔窯,死了兩個人。許州大坊本來打算私下裡賠點錢把事情壓下去的,誰知道禍不單行,緊接著玻璃作坊就出了更大的事故。新近建成的七號窯大爐,在試火的時候突然炸爐,傾斜的大爐裡四五百多斤融化的玻璃料奔湧而下,爐前正在加火的兩個人當時就被燒死;因為是大爐試火,在場的還有十幾個官吏和匠人,結果混亂之中大爐旁邊專為大爐添料而架設的腳手架被人撞倒,一個爬到腳手架上觀察火候記錄文案的作坊小吏摔成重傷,倒塌的腳手架還砸死了許州大坊的一位八品主簿。死了官員,事情一下就變得嚴重起來,許州大坊的大監造楊衡連夜寫了公文,把事故的詳細經過呈報上來。聽說訊息,田岫馬上放下手裡的一切事情,快馬加鞭地趕去許州……
等她再返回京城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
她一走就是十幾二十天,衙門裡已經積壓了不少的事情,所以她剛剛回來,就立刻忙碌起來。
現在是九月底,已經入了冬,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所以烤火取暖是件不容疏忽的大事。往年的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開始儲備冬天裡燒炕和燒火做飯的柴薪和石炭,商人們也開始一車一車地往京城拉柴送炭。但今年與往年不同。如今很多人都知道,工部能把石炭做成焦炭,而焦炭比石炭更好用,不單沒有石炭燃燒時散發的那種濃煙和難聞的氣味,用它來熱炕燒火做飯也更加地節省時間。只是小洛驛工部作坊的焦炭產量很有限,除過保證自己的幾座玻璃窯以及供給近畿的官營冶鐵作坊,其餘便所剩無幾,所以市坊間很難看見一回,偶爾有那麼兩三車的焦炭被有辦法的人拿出來發賣,也是須臾之間就被人高價買走。比石炭價格貴了一半的焦炭立刻就被人盯在眼裡,不少人都打起了做焦炭買賣的主意,並且到處打聽煉焦的技藝。不過,當他們聽說煉焦是工部的專利時,就紛紛放棄了偷師盜藝的念頭。對他們來說,專利是一樣陌生的物事,人們並不見得明白所謂的“專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不見得清楚侵害別人的專利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但工部卻是個毫無疑問的龐然大物,在官府的權威面前,尊敬是必要的,謹慎也是必須的。但尊敬和謹慎並不意味著他們什麼事情都不能做,精明的買賣人立刻就聯想到上半年白酒專利的故事。既然在工部的眼皮子底下偷師的路走不通,那麼,能不能依照白酒專利的前例,向工部購買煉焦的專利許可授權呢?就算工部想獨佔京城的焦炭買賣,不許別人在京畿附近煉焦,可京畿以外呢?大趙的州縣成百上千,江水以北的地方都需要解決冬天燒火取暖的問題,十萬戶以上的大城池就有三四十座,不能在京城賣焦炭,難道還不能在別處賣焦炭?人們很快就把想法付諸行動。九月初,就有兩家大商戶向工部申請煉焦的專利授權。重陽節以後,隨著天氣越來越冷,人們對焦炭的熱情也越來越高,如今向工部提出煉焦專利許可的申請已經近百份。這事牽涉到焦炭專利,接受申請的工部司不敢擅自做主。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工部司索性就把申請全部轉給小洛驛作坊和許州大坊,讓楊衡和田岫自己來拿主意。
田岫一回來,就撞上這個事。她從厚厚的幾大摞卷宗裡隨便挑揀了兩份申請瀏覽一下,問經手此事的小吏,說:“不能依照早前白酒專利的辦法麼?”
小吏為難地說:“這和白酒的情況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田岫有些詫異地問道。
“白酒不是榷貨,不是官府專營的,也沒有榷稅,民間也可以自行營造買賣……”
“……戶部已經把焦炭擬定為榷貨了?”田岫更加奇怪了。
“那倒是沒有。”小吏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田岫對這個說話吞吞吐吐的人有些煩了。還有一大堆的事情在等著她來處理,她不想和這個傢伙磨時間。
小吏看出她有些要發火的樣子,急忙說:“田大人,您知道,咱們的焦炭主要是兩個用途,一個是用來燒製玻璃,另一個是冶鐵鍊鋼。玻璃的工藝全部都在咱們手裡,外人怎麼都學不去,拿著焦炭也不知道該怎麼用,因此這個是不消擔心的。哪怕玻璃的技藝流傳出去也不怕!畢竟玻璃的專利是咱們工部的,誰敢不得到咱們的允許就私自燒製,僅是打官司也能賠得他傾家蕩產。可是冶鐵鍊鋼的技藝卻是從秦漢時流傳下來,精通此道的民間匠人不知道凡幾,要是再讓他們知曉了煉焦的辦法……”
小吏的話還沒說完,田岫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焦炭不僅可以用來燒火取暖和燒製玻璃,更能夠用在冶鐵上;而冶鐵,則是個必須嚴肅對待的問題。大趙對冶鐵業的管制不象漢唐時期那麼嚴格,生鐵和鐵器也不是完全地實行官府專營,在一些統治基礎穩固同時鐵礦儲量豐富的地區,比如萊州和徐州這樣的地方,甚至允許民間大規模地經營冶鐵。但是,對於生鐵和鐵器的大宗交易,官府的管理是非常嚴格的,實行的是“鐵籤”制度,生鐵的流出與流向都受到嚴格控制,並且要徵收十分之二的高額鐵稅。特別是渤海、燕山這樣的邊疆地區,以及西南西北這種多民族混雜居住的地區,生鐵的流通與買賣方面的管理更是嚴厲到近乎苛刻的地步。有些地方甚至會對莊戶手裡的鐵製農具進行登記,無論是損壞或者遺失,都必須報官處理,根據損耗的情況,有時還會課以一倍至數倍不等的罰金。因此,在上述這些地區,有著高額利潤的生鐵走私也是屢禁不絕。現在有了焦炭,就能夠生產出更多的生鐵,還能夠藉助焦炭比木炭和石炭更高的火勢和火力把生鐵進一步鍛造為百鍊鋼。從這個意義上說,焦炭與白酒明顯就不是一碼事,白酒僅僅是民生百業中可有可無的一個點綴,而焦炭卻可以透過生鐵,進而牽涉與影響到大趙的方方面面……
這顯然不是她一個七品官員能夠做主的事情了。田岫只好對小吏說:“那這樣吧,一一你把這些申請都留下,回頭我幫你交給尚書大人或者常大人。”
這個小吏還沒出門,另外一撥人就搶了進來。因為這撥人裡面有兩位太史局的官員,其中一個腰帶上還掛著六品的官符,是太史局的少卿之一,所以外面的人即便是比他們都先來,也只能讓他們先進來。
太史局少卿是認識田岫的。他隨便地向田岫拱下手作個禮,不等田岫讓座,自己就在桌案前找了把椅子,屁股還沒落到座椅上,先就說道:“田大人,你與應縣伯親厚,能不能煩請你走一趟,找應縣伯仔細打問一番,這觀天儀它到底是怎麼個製作的?”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站起身又是拱手作揖,嘴裡一連聲地說著道歉話。
田岫板著臉假裝沒聽到他前頭的話,問他:“汪大人,你們太史局不一樣可以去找應縣伯?”
汪大人沒說話先就嘆氣:“問過,還問過不止一回。前幾天我還去過應縣伯的莊子一回……”他嚥了口唾沫。“可商上柱說,他對觀天儀也是一知半解,死活就是不情願給我們答疑解疑。”
陪著他來的是個工部的八品官員,聽他唉聲嘆氣地說得可憐,忍不住就笑了起來:“觀天儀的事,我去問過應縣伯。我看呀,應伯倒不是不肯說,多半他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田岫笑著讓人給他們倒來茶水。她覺得,工部官員的說法是比較可信的。根據她與商成打過的交道來看,毫無疑問,商成的眼界很開闊,見識也很廣泛,但說不上精細,只能算是大而化之籠統含混博而不精的範疇。不管是焦炭還是玻璃,商成都是指點了一個大方向之後就撒手不管,什麼工藝技藝流程之類的細節,通通都丟給別人去慢慢地摸索和總結。這或許是商成在燕山提督的任上養成的壞習慣,更可能是他本身就不熟悉這些東西,只能畫出一個範疇,教別人去探究;這就難免給人留下一種眼高手低的印象。實際上,工部的很多官員對商成都是持這樣的看法。不過,也有許多人並不認同這種觀點。比如說田岫眼前的這位太史局的汪大人。
汪大人立刻就為商成作辯解:“哈呀,劉大人,你居然說應縣伯不知道觀天儀的製作之法?那你們工部是如何煉成的焦炭,又是如何製出的玻璃?”
姓劉的工部官員不想和他爭論,笑了一笑,低下頭去喝水不再言語。
汪大人一拳打在空氣上,愣怔了一下,記起來自己的來意,回頭又對田岫說:“田大人,能不能煩勞你走一趟?只要能把這觀天儀造出來,我們太史局上上下下都感念你的功勞承你的人情!”
“你們這麼著急著要這個觀天儀,這東西對你們太史局就有這樣重要?”田岫忍不住好奇地問道。據她所知,太史局並不是沒有觀天儀,現在就有兩座擺在太史寺的天象臺上。既然手頭上有現成的,太史局為什麼還要這般著急呢?
汪大人使勁地點著頭:“是,很重要!非常急!”不可能不急啊!太史局是朝廷上數得上的清水衙門,每年除了戶部撥的那點錢糧,其餘的什麼油水都沒有,太史局上下百數十號官吏,早就餓得眼睛都綠了。年初好不容易被工部拖上一起燒玻璃,大家都還沒來得及憧憬一下將來的美好時光,就被宰相公廨的一紙公文給打回原形。眼下工部把玻璃賣上了天一般高的價錢,一車一車地朝衙門裡劃拉制錢,太史局卻只能站在旁邊滴口水,兩下一比較,這份失落的感覺簡直就無法用語言來述說。特別是想到自己曾經是有機會與工部一起劃拉的,這就更加地教人傷心悲痛無可名狀!工部的玻璃買賣越是做得紅火,太史局的悲憤就越是強烈,哪怕誰都知道賣玻璃所得的銀錢不可能都歸到工部,可就是壓不下胸膛裡一躥一躥的心火!玻璃的買賣實在是太大了,哪怕是手指頭縫裡漏下一丁點的渣滓,就夠工部吃喝上三五七八年了,更不消說太史局這種不起眼的小衙門;估計那點殘羹剩飯都能讓太史局撐死好幾回。自從工部開始賣玻璃器皿,太史局那幾個沒能頂住宰相公廨的壓力而被迫把玻璃交出去的正卿和少卿,就被自己人罵得連走路都不敢抬頭。幾個人知恥而後勇,既然玻璃趕不上了,那咱們就做觀天儀!他們起草了一份奏疏,細緻地論證指出,如今大趙沿用的唐朝《崇玄歷》有缺陷,二十四節氣的確鑿時刻,已經到了必須修正的地步;改訂舊曆,頒佈新曆,就在眼前!制訂新曆的第一步,就是在各地設立十六個天象臺和觀象點,以便觀測天象確定星位;而觀天儀,就是這些天象臺和觀象點最重要的天文儀器。依照高宗時鑄造兩座觀天儀的費用,又經過太史局的計算,平均每座觀天儀大約須耗銅六千七百斤左右,再加上其他的鑄造費用,每座觀天儀大約要花一千五百緡,再加上十六座天象臺和日圭這些石制物件,最後算下來,編制新曆法的總費用大致在五十五萬緡至六十萬緡之間。
太史局的這份公文,提出的時機恰倒好處。雖然東元二十二年的國庫收入還沒有最後統計出來,但從已經整理好的州縣帳簿來看,今年又有可能陷入滯漲甚至是倒退的情況。正當以張樸為首的宰相公廨正在為此事而焦頭爛額的時候,這份公文簡直就成了救命稻草。宰相公廨在接到公文的第一時間,就把它刊登到邸報上,其用意自然是不言而喻:不是宰相們不努力,而是曆法有問題;曆法有問題,又如何用曆法來指導莊戶們耕作?莊戶不能在最恰當的時候進行耕作,糧食的產量自然就會出現倒退;沒有糧食,養不活人口,又從哪裡徵收賦稅……總之一句話,改訂新曆,勢在必行!戶部撥款六十萬緡,著太史局立即著手新曆法的編訂。
不過,宰相公廨關於編訂新曆法的公文被戶部否定了。戶部尚書是正在與張樸爭奪左相位置的吏部尚書韓儀的同窗摯友,他才不管改訂曆法要不要緊急不急迫。他振振有辭地說,從大趙立國到現在一百多年了,一直都是沿用《崇玄歷》,除去一些特殊的年份,哪年國庫收入沒有增長?所以《崇玄歷》是沒有問題的;有問題的肯定不是《崇玄歷》!所以他不同意對太史局撥款。即便真正要撥款,也須得等到工部試製觀天儀成功之後再說。
要是沒有戶部尚書最後那句話,太史局多半也就死了心。太史局正卿之所以丟擲這麼一份奏疏,目的不過是轉移人們的視線,讓自己少挨一些罵,讓日子好過一點,成不成事都無所謂。結果有了戶部尚書的這句話,假戲也必須真做了。聽說可能有足頂五年的六十萬緡度支,太史局上下當時就炸了窩。太史局正卿和兩位少卿立即做了明確分工,他負責找戶部要撥款催錢糧,汪少卿及第以後在工部做過事,雖然是十年前的故事了,可畢竟是有幾分淵源,所以督促工部儘快製作觀天儀就由汪少卿一力承擔;至於太史局的大事小情,都由另外一位少卿擔起來一一反正也沒什麼大事;總而言之一句話,一切為了六十萬緡!就這樣,眼下汪大人完全把工部當成了自己的家,見天早晚都在工部衙門裡進進出出,不知道內情的人或許會以為他來工部任職了也說不定。
聽完汪大人的話,田岫有些哭笑不得。她說:“汪大人,你守在我們工部衙門也不是辦法。你看我們工部燒製玻璃的經過,就該知道,這觀天儀的製作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汪大人沒有吭聲。
田岫明白,汪少卿不說話,其實就是在表明態度一一在觀天儀的事情上,太史局並不信任工部。這一點未可厚非,同時也是事實。玻璃關係到工部的切身利益,同時也關係到不少人的官箴與前程,所以大家能夠齊心協力地做事。但觀天儀卻不一樣。這個東西是當初宰相公廨為了安撫太史局的情緒而隨手丟給工部的,做好了那是工部應該的,做不好……做不好也就做不好了,跟利益前途什麼的毫無關礙,最多也就是被人念幾句,不傷筋不動骨的,所以人們都不太上心。也不能說是不上心,只不過,想用玻璃製作觀天儀看起來簡單,很可能比燒製玻璃更加地困難。比如老的觀天儀一座就重達幾千斤,要是把同樣重量的銅料燒製成空心的銅管的話,就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工部作坊、兵部作坊,還有大內御製監的老人們,一聽這個份量就齊齊地搖頭;實芯的都是大難題,更別提這是空心的銅管了。何況還要在銅管和銅帽上雕出螺絲紋,兩樣螺絲紋還必須要楔合……她從壁櫃裡拿出幾根銅管和幾個銅帽,還有一匣玻璃鏡片,都放到桌案上。她說:“汪大人,銅管和銅帽這兩樣東西做起來很容易,但是想在上面刻出螺絲紋就差不多和登天一般難。不瞞你說,我們工部銅器作坊裡二十多位大匠,幾乎都在做這個事情。但這事實在太難了。一個大匠一個月都未必能做出一套彼此搭配銅管和銅帽。從七月份到現在,我們拿到手上能用來試做觀天儀的銅管和銅帽,也只有不到三十套……”
“現在是三十一套了。”旁邊那個工部的官員插嘴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