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很快就回到了莊上。
離著縣伯府還有兩三箭地,他就望見儀門邊站兩個人,一個是高強,另外一個人只有個背影,瞧出來到底是誰。離儀門不遠的道邊,一個女人肩膀上胳膊上挎著大包小包,守著兩個娃娃。看起來,好象是有人來莊裡投親,就是不知道這是誰家的親戚。
高強也望見了他。不知道高強說了句什麼,另外那個人猛地扭過身,稍微一停頓,連直裾都沒顧得撩起來,甩開腿腳就朝這邊飛奔過來。大約是太過心急的緣故,那人根本就沒留意腳下,結果沒跑出兩步就當街摔個大馬趴。這人頭上戴的軟腳幞頭也摔掉了,順著莊裡新近才修葺過的黃土路,骨碌碌地滾出去好長一段距離。
高強忍著笑,趕緊把荀安拉扯起來。
商成也認出了荀安。穀雨前的一天,他去甘泉宮弔唁故太子,回來的路上遇見這個倒黴傢伙。在聽說了荀安的不幸遭遇之後,出於對荀安的同情,以及對這個人人品的敬重,他幫忙荀安把缺欠人家的帳債都填還上了。他還特意多給了荀安一些錢,好讓他拿去修房子安頓家裡。不過,他自己沒時間去操心這些,都是交給別人去辦,後來手頭上有點別的事情,更是把這事給忘在了爪窪國。要不是今天看見荀安的話,還不知道他幾時也記起來。
他跳下馬,揀起腳邊的幞頭,拍了拍上面的土,走過來遞給荀安,說:“老荀來啦。事情忙完了?家裡安頓得怎麼樣了?房子呢?房子開始修了沒有?”
他一口氣問了一連串的事,荀安當時就楞住了,頂著滿頭滿臉的塵土,眨巴著眼睛望著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句。
商成也就是隨口問上兩句,原本就沒想要聽到什麼答案。他又說:“走,進家裡說話。站在這裡算什麼?”扭過臉又皺起眉頭對高強說,“你怎麼把人家攔在門口?”口氣裡流露出幾分不滿。高強張了嘴想要解釋,商成又轉回頭和荀安說話,“咱們進去說話。”說著伸出胳膊讓了一下,又說,“那邊的,是你女人和娃娃吧?”
荀安到現在都還傻呵呵地張著嘴,聽商成說起自己的婆娘和娃娃,也跟著轉過頭,楞楞地盯著自己的婆娘看了半天,說:“好象就是……”
商成被他的話逗得一樂,順口就揶揄他一句:“你連自己的婆娘都不認識了?天天鑽在一個鋪蓋窩裡……”他驀地煞住嘴。這話再說下去就不莊重了;他和荀安還沒熟到能隨便亂開這種玩笑的地步,就改口說道,“……怪不得我覺得眼熟。我記得年節上的時候,我在你妻哥家作客,她出門跑了幾個坊市才幫咱們買到酒菜。當時天上還落著雨雪,一一是個好女人!你也是個有福的人。”其實他早就忘記荀安婆娘長什麼模樣了。但過年時他恰巧在她哥開的小飯館裡吃過一頓飯,當時的情形還依稀記得;那頓飯也確實是荀安做主免了他的酒飯錢,所以他說荀安請客也是不無道理。
看荀安依舊錶情呆滯地站著不動彈,他就催促了一句:“你傻站著幹什麼?快過去喊上她們啊,都進去說話。”不然一大堆人堵這門口,要是被個外人看見,回頭肯定要說他不懂待客的道理。他已經看見遠處站著好幾個瞧熱鬧的莊戶,而且人數還有繼續增多的趨勢,因為好些個希圖鬧熱的娃娃正邊跑邊喊著:“主家來客了,主家來客了!”
其實,商成並不在意莊戶們圍著看稀罕。農村都是這樣,一家有客,特別是遠路上的客,那不消片刻工夫全村人都能知道;要是哪家的新媳婦或者新女婿上門,瞧熱鬧的就更多。當初他才到霍家堡時,可是被當成新鮮事足足說道了兩三個月;他早就習慣了。可問題是,今時不是往日。如今河的對面就是谷實的莊子,谷實對他又特別上心,不論商家莊這邊發生了什麼,哪怕是針鼻大的事情,谷實都要打聽個清楚明白,回過頭瞅著對景,立刻翻出來教訓他一頓,什麼君子重諾啊,什麼寬嚴相濟啊,什麼主佃有別啊,什麼什麼啊……太多了,一時半會根本說不完。當然,他也差不多,只要有機會“打擊”谷實,他同樣是不遺餘力。他最喜歡當著谷實的面,給谷實的幾個孫兒孫女講故事,尤其是講戰爭故事,目的就是暗諷谷實這個從來沒帶過兵打過仗的上柱國。他會講的故事很多,象什麼“單刀會商燕山生擒活人張”,象什麼“西馬直商校尉智破黑風寨”,還有“阿勒古七進七出商將軍孤膽救戰友”和“戰莫幹商將軍踏破聯營”……這些故事都是他親身經歷的,故事裡的人物全都有名有姓,有的甚至還是當朝名強,遠比那些唱書大戲裡的角色鮮活生動,再經過他的藝術加工,所以聽起來精彩紛呈。就是谷實,也是一邊挖苦他,一邊專心聽故事……
現在,他看見谷蟬領著兩個丫鬟走過來。她肯定已經注意到大門前發生的事情,一邊走,一邊笑著朝他扮了個鬼臉,顯然是打趣他。
他沒好氣地咧了下嘴。
好在荀安總算醒悟了,過去把他婆娘和娃娃都領了過來。
他們一家走過來,荀安領頭,他婆娘和他的兩個娃娃,齊整整地朝商成跪下去……
商成頓時慌得手忙腳亂,嘴裡連聲說道“不用這樣不能這樣”,急忙抓扯這個扶起那個,結果這個才起來那個又跪下去,連驚愕帶惶急,眨眼間他的額頭就浮起一層白毛汗。他一個人忙乎不過來,打眼瞥見高強和幾個侍衛都在一邊乾站著,眼珠子一瞪就發了脾氣:“眼睛都瞎啦!滾過來幫忙!”
高強和幾個侍衛都過來了,高強一邊讓荀安起來,一邊臉色古怪地對商成說:“我覺得,他們怕是不肯起來的……”停了停,又說,“他們想投您……”
“投我?什麼意思?”商成鬧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投靠?投身?投契?好象都不對!他腦子裡轉了一圈,卻根本找不出什麼詞彙能描述高強所說的這個“投”字的意思。
高強其實也不懂這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他還是剛才才從荀安那裡聽說,然後拿出來熱炒熱賣的。他吭吭哧哧地解釋:“就是,就是……就是賣身到您家裡,給您做奴做婢……是這個意思吧?”最後一句話卻是在問荀安。
商成當時就楞住了。他完全沒了言語。他知道,窮苦人家實在活不下去,就會把自己或者家人賣到別人家裡做僕役;這種情況分活契和死契,活契就是買賣雙方約定一個時期,到了一定的時候,或者契約自動解除,或者賣家繳拿一筆約定的錢贖回自由;死契則是把自身賣斷,今後絕不再提贖回契約的事,這輩子就給買家出力賣命了。可是,荀安這傢伙鼓搗出來的這個“投他”,究竟是個什麼意思?他甚至想,這他孃的別是中原地方的什麼風俗吧?
不管了,先把人拉起來再說!回頭他愛投什麼就投什麼,哪怕投降都行!
但荀安就是不站起來。看他不肯起來,他的婆娘娃娃站起來就又接著跪下去。
商成乾著急也沒辦法。他考慮,是不是先把這家人都抓進去?管他旁人怎麼評說哩,都強似在這大門口丟人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