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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0)南陽…… (1 / 2)

自從上次來過之後,陳璞便再沒見過姐姐南陽。

今天一見面,她先就被南陽的模樣嚇了一跳。

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南陽完全變了一付模樣。以前豐潤的臉龐,如今已經凹陷下去;臉上不再有光澤,也幾乎看不到什麼血色,蒼白得就象一張貢紙;連嘴唇都是暗淡的灰色。她的眼睛不再象過去那樣明亮照人,一雙眸子裡看不到絲毫的光彩,就象元宵夜裡燃盡了的篝火。

現在,南陽披著一件裘氅坐在桌案後面。這件裘氅是如此的寬大,似乎快要把她整個人都完全包裹起來,只露出那張教人心酸憐惜的小臉。她勾著頭,抿著嘴唇,目光渙散地盯著除了筆墨硯臺之外什麼都沒有的大桌案。她大概正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完全沒有察覺到陳璞的到來……

陳璞連忙過去摸她的額頭,牽著她的手惶急地問:“你怎啦,姐?病了?”

南陽這個時候才清醒過來。她驚訝地看著妹妹,說:“你什麼時候來的?”

“請太醫來看過沒有?太醫怎麼說?”

“沒。”南陽對妹妹說,“我又沒病,請什麼太醫。”

陳璞又伸手在南陽的額頭上摸了一下。額頭和手都是冷冰冰的,還說自己沒病?她忘記了自己過來的初衷,替南陽拿主意說:“沒病還說胡話?不成不成不成!你不能再在這裡住了,別病出個好歹。你等等,我去讓人預備車駕,我送你回城!”陳璞有點著慌。她突然想起來,姐姐病成這個樣子,南陽身邊那些丫鬟侍女都去哪裡了?一股怒火騰地一下就躥起來。她一邊對南陽抱怨一邊叫人。“你家裡的丫鬟呢?她們都是死人啊!怎麼就不知道留個人照顧你?這樣大冷的天,她們就該讓你一個人呆在這冰冷的書房裡?虧你平時對她們那麼好,你病了她們跑得連個影子都看不到。一一來人!”她這才發現,屋子裡竟然沒燒火盆,屋子裡冷颼颼的寒氣,胸膛裡一股怒火登時騰騰地躥起來,甩了南陽的手就要出去收拾那些不懂事的丫鬟侍女。

南陽一把拉住她,說:“這真不關她們的事。是我不教她們在屋子裡燒火盆。再說我也沒病……”

是姐姐不讓燒火盆?陳璞詫異地停下腳步。她有點相信南陽的話。倘若不是南陽發話,丫鬟侍女們肯定天不亮就會把火盆燒上,好把書房裡的寒氣趕出去。她探究地凝視著姐姐,想辨認一下她到底是不是在哄騙自己。

“真的沒事?”

南陽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為什麼不讓燒火盆?”

南陽不知道該怎麼和陳璞解釋。是的,她沒有哄騙妹妹,她確實沒有生病。但她還是撒謊了,事實上她的確是在生病。這個看似自相矛盾的說法其實一點都不難理解,因為她生的是心病。

她的心病是在一個月前陳璞來的時候得的。但病根卻或許在一年前就落下了……

南陽自小便酷愛書法。她的身份尊貴,小時候就得到過不少書法大家的悉心指點,又有機會揣摩領會皇宮大內收藏的前朝歷代名家作品,再加上她自己本身的天分就很高,所以還是少女時她的書中法道就頗有名氣。雖然這份名氣裡的虛張誇大成分比較多,但誰也不能否認,假以時日,她很有可能會成為一位象“江夏凋零客”黃勿那樣的大書家。不過,凡事都有正反兩面,雖然她在書法一途上早有成就,但一是因為受到年齡和閱歷的限制,她很難把人生體會與書法技藝融會貫通;二是因為前幾年她個人遭逢了人生中的重大打擊,耽擱了在書法上的進一步領悟;所以這幾年她在書法上幾乎毫無進展。這一點,她自己都能感覺出來。特別是在她每每與各地進京的名士初相結識的時候,當別人在聽說她的名號時,於不經意間流露出對她個人遭遇的同情,對她不再追求書法真諦的遺憾,還有就是對她空有天分卻自暴自棄的惋惜;所有的這些,都讓她無比地難過。

書法是她的愛好,也是她的事業,更是她的生命。為了提高自己的技藝,這些年裡她不計代價地瘋狂搜羅各種名家書貼和手卷,幾乎把自己的所有家當都填進了這個無底洞裡。眼下,城裡的公主府邸除了兩三處要緊地方,其餘都是空空如也,所有的傢什早都被她換了錢去買書貼書卷。要不是公主府邸沒有人敢買,她怕是連它也要一起發賣折錢。可是,即便已經淪落到要靠著偷偷賣字才能支撐表面的公主排場了,她的書法還是毫無進展。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三年前她第一次在大內看見《六三貼》。

從看見《六三貼》那九十一樸拙峻厚文字的第一眼,她就瘋狂地喜歡上它們。這些帶有深沉的漢隸筆法特點的文字,讓她面前那道已經關閉好幾年的書道大門重新出現了一道罅隙,她又一次能夠隱隱約約窺見那條走向書法顛峰的途徑。

可惜的是,《六三貼》只是一篇匆匆寫就的便箋,有的字重疊出現,有的字急忙潦草,有的字還缺筆少畫,真正別具一格的並不算多,雖有裨益,卻不能真正地讓她新拾進步。從那時起,她一面細心揣摩《六三貼》,一面到處託人打聽攸缺先生的生平與下落,但從來沒有得到任何的訊息。很顯然,這位攸缺先生是位與世無爭的高人隱士,還很有可能早已經羽化仙去。這個結果教她非常失落,還為此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看來,她這輩子在書道上的成就也就到此為止……直到去年十月間她在陳璞的府裡偶然遇見燕山提督。

她知道《六三貼》最初就是從燕山衛流傳出來的,也聽說燕山有商成這麼一個年青的提督,還清楚商成和自己的妹妹是在戰場上並肩廝殺的戰友,但她從來沒有把攸缺先生同一位征戰沙場的將軍聯絡在一起。所以,在她的同伴用言辭挑釁並激怒商成的時候,她並沒有出言警告與阻止同伴的莽撞行為,而是抱著一種看熱鬧的心情在旁觀。在同伴被妹妹驅逐之後,為了挽回自己的顏面,她還一度想去尋商成的不是。

在她從陳璞的書房裡“盜”得《與大將軍書》,隨即又在漢槐街驛館裡尋到五十七個字裱成《拾遺貼》之後,她無比慶幸自己並沒有去尋商成的不是。她同時還覺得非常的興奮和激動,因為她還與先生一道“分享”著一個不能對外人說道的小秘密。除了他們倆之外,天下間還有誰會知道,商燕山就是攸缺先生,攸缺先生就是商燕山?

在得到《與大將軍書》和《拾遺貼》的當天,她就來到城外的這座屬於她的小莊子一一這是她唯一能夠落腳的地方,其他的莊子都賣成錢買書貼了一一從此閉門謝客一心只求書法裡的上進。

她知道,這一次自己必然能在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因為《拾遺貼》裡的五十七個字,篆草行隸楷都有,其中楷書最多,有四十三個;四十三個楷書字裡,除了六個是她已經見過的那種筆劃沉著結體謹嚴的楷書變化之外,還有兩種是她從不曾見過甚至都沒敢想過的變化。一種筆畫瘦直挺拔,橫鉤豎畫恍若刀劍破空,藏鋒露芒舒展飄逸;一種筆畫硬挺字形方正,橫則細平豎則粗直,起筆落筆稜角分明一絲不苟,鋼筋有力秀氣耐看。只是這兩種字裡都帶著《六三貼》的韻味,即便先生刻意地收束筆鋒筆力,但《六三貼》峻骨勁骼的特點總是曝露無疑,似乎先生自己也沒能把後二者琢磨成器運轉圓通。就算如此,先生能將楷書再三變化,其中神通遠遠不是她一個書道後進敢以半辭相與置喙的……

她最喜歡那種如刀似劍的楷書變化,所以就不自量力地妄想為先生分憂,希冀將這種變化融合貫通。因為前朝杜甫的《李潮八分小篆歌》裡有“書貴瘦硬方通神”一句,所以她就將這種變化稱為“瘦硬體”。又覺得這個稱謂粗鄙不堪,難與先生“宇宙成心風雲為氣”的隱士風範相符合,就以字型的形狀變化而稱其為“仙鶴體”。又想著“寶玉忌出璞”,最後定名曰“鶴體”。三月底四月初大書家黃勿來京,曾經與她見過一面,她當時就拿出用還不是很熟悉的鶴體字寫的一首小令向黃大家討教,黃勿一見就驚呼“技意通神”。後來黃勿對人所說的“吾不及遠矣”,就是因此而來。只是包括黃勿在內,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不及的可不是自己,而是遠在燕山苦寒邊塞的攸缺先生。

是的,在她眼裡,距離上京不到千里的燕山就是個苦寒邊塞。她想不明白,先生為什麼懷璞玉而犯險境,藏氣象而履艱難。但這正是她最敬仰先生的地方。《南史•隱逸》言隱士“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風雲以為氣”,先生在山中則掩其殊異隱逸高蹈,一出世便九天鶴唳震盪宇宙,如此種種,不正是魏晉以來隱士們高尚其事的傳神寫照?她甚至想過,在恰當的時候,要把先生的事情告訴父皇。因為《易》中有言,“天地閉,賢人隱”,先生毫無疑問是位古今貫穿的賢人,既然他都不再隱逸而慨然出世,難道不是大趙如今四海昇平氣象蒸騰的明證嗎?當然,她有這樣想法,其中也有自己的一點小小心思:等先生復返上京再踞高位,她也好左右侍奉時時請教。但她又不敢說。她想,先生不趨權貴,不附豪門,不以麗辭華章以求芸芸之名,似乎是別有深意,她要是冒昧向父皇舉薦的話,會不會弄巧成拙呢?所以她最後還是決定先不去打攪先生。

可是,她可以不替先生揚名,可她必須為先生做點什麼。她需要表達自己難以言表的深深敬仰,同時也是為了彌補她以前對先生的不敬,因此她買下那匹波斯天馬,然後機緣巧合,她很順利就把馬送給了先生。可哪裡知道,再以後居然就是先生墜馬的噩耗……

從聽說商成墜馬重傷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再一次創下了大禍。

她把馬送給先生,完全是出於對先生的敬意。可是,如今這份敬意卻令先生遭受重創,不得不一直停留在枋州養傷。更令她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就是因為頭部受傷,先生與大破黑水城的絕世功勳擦肩而過,他苦心孤詣籌劃的戰事,最終卻通通都成全了別人的威風與威名,他為戰事跑前跑後地忙碌,最後卻什麼都落不到……

她根本無法原諒自己。這一個月來,不管是醒著還是睡下,她總要一遍遍地設想,假若她沒送那匹馬,假如她沒有堅持請先生去相馬,假若她那天沒有和妹妹一道去賞秋,那麼後來的噩夢會不會就不再發生呢?也許她就不該去盜那封信,更不該去驛館尋什麼《拾遺貼》,更不該和先生起衝突……她甚至反思了過去的種種所為。她有一種感覺,要是沒有那一段荒誕的不經事的話,那她必然不可能那麼張狂,就不可能與妹妹生出疏遠,也就不會怠慢妹妹的朋友與戰友……是的,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一個多月以來,只要人還清醒著,她就總是沉浸在悔恨和自怨之中。即便是在夜深人靜的夜晚,當她好不容易才進入夢鄉,也時常會被噩夢驚醒。她徹底深陷於內疚與懊悔之中,已經到了精神恍惚茶飯不思的地步。她不再習字了,也不再去揣摩什麼字貼了,即便是先生的字貼她也不想看見。她甚至恨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書法。唉,她要是不愛好書法該有多好,那樣先生就不會墜馬了……

現在,妹妹在問為什麼不在書房裡燒火盆。為什麼不燒火盆?因為她的心裡是一片冰涼。要是再在屋裡燒起火盆,內冷外熱寒熱交徵,她不死也會大病一場。但她突然又想,燒就燒吧,死就死吧;死了也好,人死債消,這樣她就不虧欠先生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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