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歌雖然是隨了女娃的曲調,可結尾卻禁不住還是帶出了拖音和拔音,一下就露出馬腳:這顯然不是節奏輕快的中原俚歌,而是雄渾古樸的邊塞民曲。
坡腰那幾個女娃聽出歌聲不對,都停下嬉鬧,望著羈馬立在坡上的一群人指指點點;兩個坐在亭子裡說話的女子也尋著歌聲走出來……
侍衛和少女對歌玩耍,商成卻毫沒留意。他上次進京時已經入冬,來去匆忙也沒顧上游覽上京勝景。這次進京時擔心憂慮,更沒心思去關注沿途的風土人情。直到此刻祛除了心病少了掛念,滿心裡都是輕鬆暢快,再望見眼前祖國的壯麗山河富饒景緻,禁不住心潮澎湃情難自抑,挽著韁繩的兩隻手都被自己攥得處處關節泛白,卻依然無法剋制胸膛裡那股洶湧翻滾的感情激流……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感裡,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段時間裡周圍都發生過一些什麼事……
直到段四拿手拉扯他的衣襟,他才從失魂落魄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段四和侍衛們早就跳下了馬。段四牽著他的馬轡頭對他說:“督帥,你看那邊是誰?”
是誰?商成坐在馬上,淚眼朦朧地順著段四指示的方向望過去。
半坡的亭子邊站著個年紀大約二十四五歲的女子,相貌一般也沒怎麼化妝,隨便挽了個髻穿套鵝黃色的衫裙……
他在第一時間沒能反映過來這人是誰,就覺得好象有點面熟。
他嘀咕著在腦子裡飛快地尋找著能和十來步之外女子對上號的人。好象是陳璞?但是他不記得陳璞穿紅裝時的模樣,似乎從來就沒見過。難道真是柱國將軍兼長沙公主陳璞?他的腦子現在還有點含混糊塗,明顯是把別人的身份和勳銜的前後順序弄錯了……
那女子見他似乎有點不敢確定自己到底是誰,就笑著象個男人一樣朝他拱手朗聲說道:“子達,去歲一別,這一向可好?”
哦呀,真是陳璞陳長沙!
他徹底反應過來,急忙抹掉淚水,一邊亂糟糟地道歉,一邊趕緊跳下馬,疾走過去稟手一揖:“陳將軍!”
陳璞的臉色紅撲撲的,顯然也很有一些激動,看他給自己行大禮,腳下一動卻又似乎醒悟到什麼,矜持地站住,圈臂虛扶說道:“你提督著燕山,哪裡用和我如此客套?不是有小人作祟,咱們本當是同勳同銜。”
這句話商成不能接。事情怨不上宰相公廨。朝廷不給自己提勳授正職的真正原因,他心裡一清二楚。但與陳璞乍然重逢她二話不說便先為自己鳴不平,他非常地感激……
兩個人一在上京一在燕山,難得見上一回面,陳璞肯定不許商成馬上就走。她把他讓到亭子上,一面拿小刀削女侍衛們送來的青梨,一面問他說:“你幾時到京的?我怎麼一點訊息都沒聽說?你是回來述職還是回來和兵部鬧架?……你回京一趟都不使人先說一聲,到了京城也不到我府裡走一回,該不會是還惦記著去歲進京時我得罪過你的事情吧?”
她一口氣問這麼多問題,商成一時也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他笑了笑,沒忙著說話;順便打量了亭子上另外那個女子一眼。那女子和陳璞差不多的裝束,穿戴上倒是看不出什麼。不過他猜想,她的身份大概和陳璞相差不離一一不然倆人也不可能坐一起賞秋說話。就是那女子的身體好象不大好,臉色蒼白得都讓人替她感到擔心;她大概還很怕羞,從陳璞和他說話到現在,坐在石凳上動都沒動過,低著頭一直都不說話。
他接過陳璞遞給他的梨,反問說:“你怎麼在這裡?”
陳璞又拿起一個梨,毫不在意地拿手抹了抹果皮上的土,又用刀削起來,說:“你吃梨。一一這不是才過罷女兒節麼?我本來說在京裡盤桓幾天,過幾天再回京畿大營的,結果……”
那個一直不說話的女子突然說話了:“先生回京,也是來京賀女兒節的?”說話的時候她也抬起了頭,目光躲躲閃閃地望著商成。
要不是商成看見那女子在望著自己,他絕對不會相信這女子是在同自己說話。他的稱呼不少,尊重點的是“將軍”、“大將軍”或者“督帥”、“燕督”,親近點的喊他“和尚”、“和尚大哥”或者“大哥”,背後喊他“商瞎子”、“商和尚”的也有……但是從來沒人喊過他“先生”。這稱呼很生疏,和他說話的女子他也不認識,而且他琢磨不出這女子沒頭沒腦的話裡到底是不是別有什麼深意,所以他楞了一下才別過臉來對陳璞說:“那什麼……我是回來辦點事。”這柱國將軍知道給客人削梨讓水果,比諸以前倒是頗有點人情味了,可這熱情得一個連一個地削,也讓人吃不消啊!
陳璞又削好一個梨,也塞到他手上。這下他的兩隻手裡都攥著梨果子。他不愛吃這些東西,可這亭子上就只有三張石凳和一個石桌,連個乾淨地方都沒有,去了皮的梨也沒地方放;再說,這青梨是陳璞的情義,就是不吃他也不能放下。看陳璞又伸手去拿梨,他急忙說:“不用不用,這都吃不下了!”
陳璞拿手帕擦手,就問他:“你這趟回來是和兵部打官司的吧?”
商成雙手捏著梨,點頭笑說:“就是和他們打官司來了。今天上午才去兵部外衙門砸了,尚書侍郎一個沒落下,通通收拾了一頓。本來說晌後連內衙門一起砸的……”他看陳璞再拿了張手帕鋪在石桌上,知道是特意讓自己放梨的,便擺下梨說道,“去掖門時瞧見今天值日的禁軍全是八尺高的壯漢,怕把他們打壞了,才饒過兵部內衙門。”
陳璞本來笑吟吟地聽他胡扯,這時“噗嗤”一下笑出來,揶揄他說:“是怕他們把你揍了吧?”
“誰揍了誰都不好,是吧?”商成也笑起來。陳璞既是公主又是柱國,還兼著京畿衛副總管和兵部侍郎的職務,無須向她隱瞞燕山衛馬上又要進草原的事。可是這事陳璞有權知曉,她旁邊的女子就不行。所以他一邊說話,一邊朝陳璞打眼色:旁邊這女的,是誰?
陳璞看出他的疑惑,就是不說那女子是誰,繼續問他:“那你這趟肯定不是找兵部討還公道。真是為女兒節來的?一一你是個俗心未盡的假和尚,幾年前在甘露寺裡住了那麼久,難道還沒在那‘槐抱李’上解過別人留下的紅綢?”說到這裡,她才察覺到自己的話實在是太輕佻也太親暱了。她停下了話,尷尬地笑了笑。
商成卻似乎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說:“這些事你要不說,我自己都快忘了。”他也不提自己都快把哪些事忘了,又笑道,“我剛剛拆了兵部外衙門,現在是負案在身,此地不敢久留,將軍,那咱們就回頭再見了。”說著起身拱手,再朝那個莫名其妙的女子略一點頭,就預備告辭上路。
“先生,”那女子此時似乎很張皇又很著急,扭著手不知所措,忽然站起來說,“天色見晚,怕是行路多有不便。我,我……”
商成又拿眼睛看陳璞。他和陳璞是在草原上生死廝殺中結下的戰友情誼,陡然間見面重逢也不能說走就抬腳;再急也不急這麼一刻半會。現在多留一刻倒是沒什麼,即便歇一晚也不妨一一反正天色也快到起更時分,明日早起早趕路就行。可問題是,這女子是誰?自己和陳璞說話,她要是也在場的話,很多緊要機密的話還是不能說。
這回陳璞總算給他作了個介紹:“這是我三姐南陽……公主。”她頓了頓,又說,“你前次來京時,在我府裡見過的……”
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要畫蛇添足地加上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