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了。
教坊西苑的宴席還在繼續。
但是,大堂上的人已經沒有最初時那麼多了。大學士朱宣是上了年紀的人,耐不得勞累,又自幼學儒,數十年精研不綴,儒家所追求“定靜安慮得”的境界幾已深入骨髓,向來喜靜厭擾,所以亥時才過便起身向幾位燕山要員答謝告辭。燕督商成也是“醉”意深沉,強撐著把大學士送到西苑側門外,就偏偏倒倒地騎馬回了。
這兩位一走,送行宴也就算正式結束。此後陸陸續續不時有人離開,當然也有不少人尋了機會悄悄地溜進來,大堂上依舊是人來人去觥籌交錯。文章大家常秀酣飲得恰到好處,大呼小叫令興大發,一支接一支小令不停地做,或婉約,或惆悵,或豪邁,或灑脫……直教堂上眾人如醉如痴喝彩聲如潮。就在這一片絲竹輕擾人聲喧囂中,大家誰都沒注意到,張紹和郭表,這兩位將軍不知道什麼時候便已經悄然退席。只有寥寥幾個有心人留意到一件事:就在大司馬郭表辭席之後不久,教坊管事便悄沒聲地進來,神神秘秘地把胡女桑秀還有那個花名喚作真奴的俏歌伎叫了出去;此後兩個女子就再沒回來。
這些明眼人暗暗一笑,也沒有聲張。大家心裡都明白,大將軍不是酒醉,而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商成現在還不知道郭表在背後搗的鬼。
他離開教坊之後,就徑直去了提督府的公廨。他剛剛設計的圈套還需要進一步的完善細節,計劃也需要得到張紹和郭表他們的肯定與支援,而且有些事情他必須馬上給他們做個交代,所以才離開教坊不久,他就派人去通知郭表與張紹以及衛府的二號人物文沐,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火速到公廨來商量緊急軍務。
最後趕到公廨的文沐走進耳室的時候,張紹和郭表早就到了,正捧著盞吸溜著醋醬湯醒酒。
商成正伏案給什麼人寫書信。見他進來,指了下大案旁邊的鼓凳,讓他先坐,又指了下案邊一個小几案上的盞和壺,示意他要是渴了的話,就自己倒茶。
文沐沒倒茶湯。他坐下之後,便拿眼神問張紹:出了什麼事?
張紹搖了搖頭。他現在也是一頭的霧水。他剛才正在西苑裡看人在棋盤上“教訓”御史方直,商成的一個侍衛把他叫出來,然後他就來了提督衙門。除了知道商成是在給渤海及定晉兩個地方的提督寫私信之外,到現在為止,他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琢磨,很可能是商成想請求那兩個衛鎮幫忙,替他說句話,哀懇朝廷發援軍……
不大工夫,商成就寫好了信。他捧著信箋,湊在燭光前仔細檢查了一遍,這才塞進信封中。在信封上具了名,又在封口滴上蠟油用過印章,把值夜的蘇扎叫進來吩咐說:“明天一早,找兩個妥帖穩當人,把信分頭送去薊州和幷州。一一你再伙房看看,讓他們受點累,晚些時候再送點什麼吃喝過來。”等蘇扎出去,他轉頭對郭表他們說,“今晚怕是睡不成了。”
不等郭表他們詢問出了什麼事,他就看著張紹問道:“依照你們衛府的判斷,突竭茨大約會在什麼時間動手?”
“我們判斷,突竭茨人大概會在八九月間發動。”張紹站起來回答。
商成點著手讓他坐,又問:“對於這個時間,你們有更加準確的判斷麼?還有依據,你們是以什麼為依據做的這個判斷?”
張紹在鼓凳上欠了下身,思忖著說:“秋季是牲畜配種的最佳時候,突竭茨人再是妄想報復,也不能丟下這事不管不顧。即便東廬谷王想更早時就發動,下面的部族和族人也不可能答應出兵。所以在初秋時節他們不可能用兵,七月份肯定不會動刀兵。再說,不管他們預備打燕西還是禍害燕東,聚集糧草兵馬也需要時日。按過去的經驗,我們估算突竭茨聚集兵馬籌措糧草的時間大約是二十天到一個月,所以八月上旬到中旬也不會有大的兵事。他們最可能的出兵時間是在八月下旬,至晚不會晚過九月上旬一一再遲的話,整個戰事就會綿延到冬季,到時天寒地凍道路艱難,他們又是客境作戰,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張紹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但商成依然再次問道:“你們的判斷,就是突竭茨人的發動不會早於八月中旬,也不會晚於九月上旬?”
“是。”
商成把目光轉向郭表。
郭表也點頭同意張紹的看法。過去二三十年裡,突竭茨人每年都會多次騷擾侵掠北疆各衛,但戰事通常都在春秋兩季,夏天和冬天依舊南下的事鮮有發生,細究其緣由,夏季突竭茨人不耐南方暑熱是一個原因,冬天客境作戰輜重後勤壓力沉重,也是一個原因。
商成沒言聲點了下頭。
他走到牆邊的大輿圖前,搓著雙手久久沒有說話。輿圖邊就放著一座燭山,上下三排九支兒臂粗羊油大蜡火光熊熊,映照得耳室中直如白晝。大燭燃燒時發出的突突呼呼細碎聲響中,一股連一股的燭煙被熱氣追逼,立柱般躥升而起,直鑽進木樑後的陰影裡才隱隱散去。三個將軍都明白他即將宣佈重大軍事決定,不由自主便都在鼓凳上坐正,挺腰按膝一臉肅容地凝望著他的背影。
此時提督衙門內外早已關防嚴密,遠處更鼓聲聲近處蟲鳴啾啾,一片寂靜中,只聽到商成說道:
“我決定,將再出留鎮,跨鹿河,直下莫幹。”
他的聲音不大,口氣也很平淡,彷彿在與人輕聲訴說什麼不值一提的日常瑣事,可是聽在三位將軍耳朵裡,卻猶如一聲響雷在頭頂之上轟然炸響。霎那間,三個人端坐在鼓凳上本如廟觀中泥塑木雕般穩重的身形都禁不住晃了兩下。郭表與張紹飛快地對視一眼,見對方眼中也全是驚駭與迷惑,便知道此時是商成剛剛才做出的決定,事先並沒有同任何人有過商量。郭表是大司馬,不管這個職務是虛是實手中有權還是無權,他都位在張紹之前,腦子裡稍微一思量斟酌,輕咳一聲在座上欠身……
商成卻不等他規勸,先說道:“我決定,以燕中各地駐軍共計六個旅另七個營,八月上旬再出留鎮。以燕東左軍七個旅另三個營,於八月下旬之九月初之間,侍機再出如其。留鎮大軍第一目標是鹿河,第二目標是莫幹;奪取莫幹之後,立刻阻隔黑水河兩岸交通,同時以重兵封鎖白狼山口。燕東之軍以攻擊白瀾河谷為第一目標……”
聽到這裡,郭表他們就完全明白了,商成這個新方略,完完全全就是兩個月之前發動的春節戰役的翻版。不,連翻版都不能算,它完全就是照搬的春季戰役!
郭表再也坐不住了。他再也顧不上軍中森嚴等級上下之分,急忙打斷商成的話,語氣沉重地說:“大將軍的這個方略,我決定頗有不妥。突竭茨的東廬谷王並非什麼等閒之輩。此人通曉軍事,也深知兵法,我燕山衛軍若是全盤照搬春季戰役舊案,或小有變通而大勢不改,必為其所乘一一此大禍也!”
商成也沒轉身,就立在輿圖前聽他說完,冷笑說道:“我就怕他不通軍事!”說完,他不再解釋這話是什麼意思,便繼續講解自己的計劃:“……燕東出如其大軍,號稱七個旅另三個營,實際出兵不能超過三個旅,而在佔領白瀾河谷驅散山左四部完成戰役第一目標之後,要立刻擺出一付尾隨東廬谷王部向西挺進白狼山的態勢,等東廬谷王部和山左四部主力回師東向,則以一部為誘餌,引誘敵人主力尾隨進入燕東,爾後在北鄭縣城據城堅守,直至出留鎮大軍完成戰役目標。”
現在,三個將軍已經驚訝地連嘴都有些合不上。郭表說的沒錯,東廬谷王確實是深通軍事,最終必然會覷破商成這個計劃的破綻,從而將計就計,在白瀾河谷設計圍殲燕山左軍的主力。等圍殲左軍主力,再回身和阿勒古各部及黑水城的突竭茨兵從三面圍剿莫乾的趙軍一一這簡直就是春季戰役的另一翻版。問題是,左軍的主力並不在白瀾河谷,東廬谷王的如意盤算必定行不通!同樣的一個,左軍的主力,他們去了哪裡?
商成繼續說道:“……一旦確定東廬谷王部和山左四部被出如其大軍吸引,駐留在北鄭一線的左軍主力四個騎旅,一部由故唐驛道轉留鎮進草原,一部出馬直川直趨莫幹,匯合出留鎮大軍一一”他在輿圖上標註著“黑水城”三個楷書大字的地方使勁地敲了兩下,砰砰的聲音直如擂響在每個人的心頭。“一一兩路大軍匯合,直搗黑水城!”
商成說完了。
可是三個將軍卻誰都沒有說話。
屋子裡安靜得能讓他們聽見彼此沉重的喘息,也能聽見他們各自吞嚥唾沫的聲音。
郭表瞪著輿圖,一口接一口地籲著長氣。他在心裡緊張地盤算著諸般細節,拼命地尋找著商成計劃裡可能有的疏漏,沉默良久,咬著牙關惡狠狠地說道:“能成事!我要是東廬谷王,必然要上這個當!”
張紹紅著眼睛也是使勁點頭。他知道自己在軍事上比不得郭表,更不如商成,可將心比心,設身處地地想,要是他處在東廬谷王的位置,瞧出對手用兵方略裡的天大破綻,也必然會借勢再設圈套,然後一一東廬谷王就絕對會掉進他自己給自己設的陷阱裡!就算他尾隨左軍進入燕東之後及時撒手,他也趕不及回兵救援黑水城!
文沐雖然也是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可他為人心思細膩,把屹南葛平兩座大庫的諸多儲備飛快地在心頭一過,仔細籌措一番之後,很篤定地說:“燕東燕中兩座軍庫的軍械輜重糧草藥材都儘夠,即便左軍四個騎旅參加這一戰,葛平庫的庫存也儘夠支撐五個月而不需要另外調派!”又說,“可枋州怎麼辦?假若突竭茨的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不顧鹿河與莫幹,出兵攻打枋州方向,憑燕西現有力量,絕守不住!”
商成說:“我問過真薌,提督府有權升一旅的邊軍進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