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張紹和衛府所有的將軍都趕到了提督府,商成的心立刻就不爭氣地砰砰亂跳起來。這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剋制著自己的情緒,儘量讓聲音放平穩:“張紹說沒說,找我這麼急,到底是什麼事?”
“沒有。張將軍就是請您儘快回去。”
沒說是什麼事?商成在心頭嘀咕。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但他覺得,肯定是出了什麼大事,所以張紹他們才會那麼著急地找他!不管是什麼事,都絕對不會是好訊息,不然張紹也不會那麼急急火……
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驀地跳進他的腦海一一難道是枋州那邊出事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不可遏制地在他腦海裡飛快放大,霎那間就佔據了他的所有思維活動。
是枋州,肯定是枋州!突竭茨人去了枋州!從六月初開始,衛府就不斷地接到訊息,突竭茨人在朝阿勒古地區增兵,張紹多次提醒和建議他,需要增加枋州方向的力量,但都被他否決了。眼下駐枋州的左軍完全就是個空架子,從嵐口到枋州沿途四百餘里,大小十數處堡寨關隘和七座城池,總兵力卻只有八個營三千人出頭,不少地方都假扮衛軍的邊軍和鄉勇支撐場面,而由枋州向南的五六個縣,幾乎就沒有什麼駐軍……一定是突竭茨人瞧破了左軍的虛實,準備大舉進攻嵐口。或許突竭茨人眼下已經得手了,正順途南下在燕左地區肆虐……
冷汗一下就從他的額頭冒出來。
他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奔出教坊。因為精神太緊張,在教坊門口搬鞍韉上馬的時候,他接連兩回都沒踩穩鐙,還差點摔個馬趴,最後還是一個侍衛過來託了他一把,他才翻上馬背。
他揚起鞭子狠狠地照馬胯上抽下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當他渾身大汗淋漓地趕回提督府他辦公的那個小院,卻發現這裡的一切和往常並沒什麼兩樣。門口還是四個兵士,往來辦事的官員小吏也在進進出出,幾個官吏看他黑沉著一張臉從外面進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機靈的腳下一轉就進了廡廊,遲鈍的只能陪著笑臉朝他作禮……
他一下變得疑惑起來。包坎沒有設關防,難道不是有緊急軍情?
他沒理會那幾個人,急匆匆進了正堂,橫臂當胸朝幾個站起來的將軍回個禮,緊接著就問領頭的張紹:“枋州出了什麼事?”
張紹楞了一下。他帶來的確實是枋州的軍情,可西門勝親筆的公文是晌後才到,現在還在他手上沒交給商成,公文中的內容更是除了在座的衛府司曹首官之外,其餘人誰都不清楚,怎麼商成一來就肯定這必定是枋州的訊息?
他把公文掏出來,說:“這是午後未時初刻接到的公文。我驗過花押,是三天前從枋州送出來,用的四百里火急。……是西門克之的親筆。”邊說邊把公文遞給商成。
商成沒接公文。他瞪著張紹看了兩眼,又把幾個衛府將軍挨著個就象打量陌生人一樣仔細審量了一圈,便走到桌案後面掐著座椅的把手坐下,然後就黑著一張臉不吭聲。
他不吭聲,幾個將軍就不能坐,他不問話,幾個將軍就不能開口。正堂裡的氣氛一下變得沉重凝滯起來。自張紹以下,其餘人各自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口屏息靜氣,目光直視對面的腳地,從頭頂到足底再無絲毫動彈。惟獨張紹最是尷尬,手裡拿著文書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把文書收回來肯定做不到;想把文書遞到桌案邊,看看商成此刻的臉色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思慮一下覺得頗有不妥……他左想右想也沒個穩妥主意,只好捏著文書站原地嚥唾沫。
半天,商成才摘下幞頭扔在桌上,冷冷地問:“西門克之在公文裡說什麼?”看張紹的神情猛地放鬆下來,抬腳便想把公文送過來,一個“念”字都在他的舌尖上打轉,想了想,還是按捺住這口氣,咬牙說道,“我眼睛痛,現在不想看。你先說個大概內容,我回頭再仔細讀。”他伸手在腦後解了眼罩的繫繩,隨手把眼罩撂在桌上,眯縫起眼睛死死地盯著張紹。
張紹猶豫了一下,把踩出去的腳收回來,咳嗽一聲乾巴巴地說:“西門克之覺得眼下枋州方向的兵力太過虛弱,想讓左軍的三個旅迴歸建制。”其實文書裡還提到最近左軍收集到的草原訊息以及西門勝對燕西局勢的一些擔憂,最後才提到想要回自己的三個旅。不過張紹見商成摘了幞頭就取眼罩,明顯便是一付正在氣頭上即將大發雷霆的模樣,哪裡還敢羅嗦半句,趕緊簡明扼要地講出他認為的重點。
商成凝視著他,默了片刻才挪開視線,斜了身子在桌案的抽屜裡找藥匣。
兩個人開口說話,屋子裡的緊張氣氛才稍見緩和。幾個將軍臉上沒什麼表情,暗地裡卻都舒了口長氣。
“他這回的理由是什麼?”商成拿溼藥帕揉著眼窩問。西門勝想拿回那三個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一方面,將軍戀兵的心情可以理解,另一方面,燕西防務空虛也是實情。商成不是不想讓那三個旅的兵迴歸建制,而是因為敵人的下一步動向至今無法判斷,兵力也就不敢分散……
“枋州對出草原就是突竭茨的大騰良部與完奴兒部,兩部合計青壯不下兩萬,至少能折算一萬六千兵丁。如今枋州駐兵還不及三千,並算邊軍和鄉勇,也止有八千人。八千對萬六,優劣之勢一目瞭然。西門克之以為,一旦出事,則衛府有鞭長莫及之虞。”
“這是老話了。”商成說。兩個部族的兵是不少,可大騰良部與完奴兒部夾在突竭茨左右兩翼之間,既要配合左翼保持對定晉衛的威懾,又要配合東廬谷王的右翼騷擾攻擊燕山渤海兩衛,連年征戰,負擔肯定不會小,部族裡未必就沒有反對的呼聲。在兩個月前的春季戰役時,這兩個部族寧可多跑幾百裡地與阿勒古三部合兵增援莫幹,也沒在第一時間搞什麼圍魏救趙的把戲,就很能說明點問題。前段時間,他還曾經考慮過有沒有與這兩個部族取得聯絡的可能性。他想看看他們對大趙,對突竭茨,還有對大趙與突竭茨兩者之間的戰爭衝突,到底是個怎麼樣態度,具體都有些什麼樣的想法。可惜的是,大趙對草原上的形勢瞭解得太少,對突竭茨各大部族的歷史由來都是一知半解,對各部族之間的關係更是捕風捉影,而他在急忙間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信賴的中間人,這事最後才沒能搞成。
他斯條慢理地給眼罩換上新藥綿,不冷不熱地說:“說點新鮮的。”
直到現在,他都沒給幾位將軍讓座。他現在看出來了,西門勝的公文只是一個引子,根子還是在他與張紹的軍事意見不統一。張紹見一個人說不動他,就藉著西門勝的公文,把衛府裡能說話的人都叫過來,大概是想憑人多勢眾來和他打擂臺,“威逼脅迫”他調整現有的軍事部署。哼,這些人想得倒是美氣!想和他坐著“談判”?做夢去吧,都給我站著說話!
“西門勝公文上提到,二十多天前,有人在大騰良部的河谷聚居地看見東廬谷王的王旗。”
商成眼皮子都沒撩一下,問:“訊息可靠麼?”
“報信的人是我們派的一個探子,混在販鹽鐵的私販堆裡……”
商成打斷他的話,面帶譏誚地問道:“我是說,你們能肯定那裡有東廬谷王的王旗?”你們見過東廬谷王的王旗麼?至少他就沒見過。他只聽邵川講,曾經在白狼山口親眼見過三面都掛著一嘟嚕狼尾巴的突竭茨王旗。至於是不是東廬谷王的王旗,邵川說不清楚一一“隔著一里多兩裡地,誰能看清楚旗上寫的是什麼字?”記得他當時還誇過邵川“好學不倦”。他覺得,其實邵川也挺不容易,祖宗傳下來的漢字都沒認識幾個,便已經開始學習突竭茨文字了……
張紹臉都沒紅一下,板著臉,繼續幹巴巴地說道:“我們前天也收到了同樣的訊息。只是訊息無法證實,所以就沒報知督帥。”
“你的意思是說,有了西門勝的公文,訊息就能證實了?”
“是。兩條訊息分別來自不同的探子,足以證明……”
“足以證明東廬谷王的王旗在二十天前到了大騰良部。”商成的話音重重地落在“王旗”兩個字上。“王旗到過大騰良部,那又能怎麼樣?難道說王旗到過大騰良部,就能肯定東廬谷王在那裡?要是我現在把大纛插在鹿河邊,你能說我必定在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