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歌伎真奴的住處在教坊的後面,所以走進側門,桑秀就領著商成走上院牆邊一條不引人注意的小路。因為心情太激動的緣故,她都沒注意到跟在商成身邊的侍衛,在進門時就少了一個人。她完全沉浸在從天而降的幸福之中……
要不是前些天和商成邂逅在張小家的茶肆,她現在大概是顛簸在回上京的路上……
真的,在教坊的管事和她明言大將軍想討她過門之前,她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個歸宿。事實上,在那一天之前,她都沒怎麼為今後做過打算。她從小就沒有父母,還不太記事時便被人賣進教坊,在教坊里長大,長大後就在教坊做事,為客人們撫琴、唱曲、擊鼓和跳舞……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之下,教習打客人罵,還得強做笑顏,使她的性格非常懦弱。她這輩子唯一為自己去努力爭取的事情,大概就是去年央求她師傅桑愛愛想辦法把她送去上京的內苑。就是這事,也是她幾天幾宿沒睡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她原本想著,和教坊解契之後,她就回上京,象她所知道的那些有幸提前獲得自由身的姐姐們一樣,再在內苑裡做幾年,攢一些體己,然後尋一個老實本分的男人過安穩日子。可是,現在她已經和教坊解了契,也在花冊上勾了名,可她卻一時根本就不想回上京。她想再努力一次!
但是所有知道那個傳言和了解她的姐妹,都勸她死了這條心。她都不用心思想一想,那是她能進去的地方嗎?她想踏的門可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大戶人家,那是屹縣商家,是提督大將軍府,很可能一兩年裡就要掛上國侯甚至縣侯的赤金匾額,她一個教坊的歌伎,怎麼可能進得去?
她說,她從來沒奢望過朝廷的封誥一一那原本就不是她這樣的人敢奢望的物事一一她只是想進那個門而已,難道這樣也不行?
當然不行!姐妹們為了她今後不至於後悔,因此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夢想。她不僅是個歌伎,還是個胡女,即便她的戶籍已經落到燕州也改變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就算她最後進了人家的門,那也只能是個侍姬一一連妾都不是!
這個道理她不是不知道。但她覺得,人活著總得給自己一點盼頭吧?她過去的生活就象冬天裡被寒風捲起的枯葉,充滿了不安和動盪,即使她小心了再小心,也經常會遭遇到不該有的痛苦與折磨。要不是沒有辦法,她絕不想過這種看起來光鮮背後卻充滿辛酸的日子!她恨這種每天都要陪著一付笑臉去經受煎熬的生活!她嚮往一種平淡而嫻靜的日子,哪怕只讓她過了一天,她都情願去死!現在,這個機會好不容易才出現在她面前,所以她一定要去爭取。不惜一切代價去爭取!
姐妹們都被她的話嚇住了。她們都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就象她們唱的曲子裡說的,古往今來,教坊裡的歌伎舞姬還有琴師鼓師們,誰不是每天陪著笑臉生活?姐妹們對她說,這輩子的苦,是老天爺對她們上輩子做錯事的懲罰;忍一忍,這輩子多積德修福,希望下輩子能託生在一個好人家……
面對命運的懲罰,別人怎麼想的她不知道,但她不願意再過這種日子了。因為有嚮往,也因為希望看起來雖然渺茫但並不是全無指望,所以這個性格一向羸弱的女子突然變得剛強起來。她對自己說,必須做點什麼,做點什麼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她在好姐妹那裡得不到幫助,就趁著霍家大排酒筵慶賀霍士其受朝廷嘉獎的機會,去了一趟霍府看望師傅。
同樣為霍士其受嘉獎而高興的桑愛愛,把她留下來吃飯。當然,她們倆誰都沒有資格去客人多得連門檻都快踩斷的前院,因此桑愛愛是在自己的小院裡款待昔日的得意弟子。
這樣正合桑秀的心意,她可以單獨和她師傅說些心裡話,請師傅幫著拿點主意。
桑愛愛無法為徒弟出任何主意。有些事情她也不能朝桑秀說。比如十七嬸的心思,比如孫仲山包坎這些軍中將領的想法,比如陸家夫人們的想法。依稀的還有個傳言,說是商成之所以不成親,就是因為京師裡還有一位公主……這些她都不能說。她只能告訴桑秀,趁早斷了這個念想,趕緊收拾行李回上京。
向來對她言聽計從的徒弟這回不知道發了什麼癲,把她的話連一句都聽不進去。她只好拿戲本子上的那些故事嚇唬她,對她說,這個戲裡偏房怎麼怎麼淒涼,那個戲裡妾室如何如何悲慘。可是她拿來講道理這些戲本子桑秀全部都知道,每本戲到後來都是善妒的惡毒大婦沒有好下場,然後前面日子過得忍辱負重的妾室不是做了誥命就是成了正室。這哪裡是警告她,完完全全就是在鼓勵她!最後桑愛愛只好威脅說,把要桑秀再不回上京,那就不認她這個徒弟了。
這威脅顯然派不上用場了。眼下桑秀的心勁已經被師傅講的故事徹底鼓動起來。不管有沒有結果下場,哪怕前頭就是刀山火海,她總得闖上一回!不然她不甘心!
有決心當然是好事,可惜的是,她壓根就不知道怎麼“闖”。整個教坊,除了真奴之外,幾乎沒人同提督大人說過話,所以誰都無法幫她在中間牽線搭橋。況且提督大人絕少踏進教坊,別人怎麼幫?即便是聲稱被提督大人誇讚過歌舞的真奴,其實和提督大人說的話也就那麼幾句:
“大人,還要點酒麼?”
“不要了。”
“大人,這羊肉羹是城北劉一刀劉大師傅烹製的,大料重,火候好。我給您盛一碗?”
“謝謝。我不能吃這東西。”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