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的茶水蓆棚不大,統共才擺下三張木桌。桑秀和她的丫鬟一桌,兩個喝茶歇暑的趕路人佔了一桌,商成和桑秀點了下頭,就在空的那張桌子旁坐下來。他把揉成一團的長衫朝條凳上一壓,招呼段四他們說道:“就這裡吧。”
段四三個都是軍漢,軍旅中搭夥吃飯大鍋搶食的事常有,所以並不象文職官吏那樣什麼事都分個上下尊卑,再加他們跟在商成身邊的時間也不短,清楚他的脾性,自然更不忌諱,不動聲色間把周圍動靜審視一番,就嘻嘻哈哈地都圍坐過來。兩個護衛拉著張小打聽都有什麼好吃喝,段四放下褡褳,抓了把筷子在桌上垛兩下比較長短,先給商成面前擺一雙,笑嘻嘻問道:“大人,就是她吧?”
商成正端著陶碗喝水,急忙沒反應過來,反問道:“什麼?”
段四咧了下嘴:“我是說,您要討的,就是那個胡女吧?”
這回商成聽清楚了。他橫了段四一眼沒理會。
說話間飯館送來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醬牛肉,張小的婆姨把自家的菜饌擺上來,醋蒜、鹽拌小蔥、鹽水煮黃豆和大醬酸菜……還有一大盤切開的鹹蛋,琳琅滿目也是一大桌。張小又把青花白酒倒了一大海碗過來,烏里透紅的黑陶碗一人面前擺了一個。商成本來就有點餓,又不能喝酒,看段四他們你敬我還地喝得起勁,又覺得眼饞,乾脆把噴鼻香的雞油煎餅捲了肉和菜,甩開腮幫子唏哩嘩啦就是一通大嚼,轉眼就吞了六七張薄餅,抹了抹嘴說道:“我吃好了。咱們不急著回去,你們慢慢吃喝你們的。我去和老闆說話。”又夾了一筷子蔥扔嘴裡咯吱咯吱地嚼,放下筷子大聲誇讚道:“呀!小哥是個有福氣的人,大嫂的手藝真是不錯!這小蔥裡還擱著蒜汁吧?爽口!”
張小正陪著桑秀有一搭沒一句地說話,見他起身離座,連忙站起來陪著笑說道:“大人這邊來坐。”拿抹布把條凳擦了一回,又給商成重新倒了茶湯,順手就遞了把岔口蒲扇過來。“剛剛才聽秀姑娘說,我才知道您原來不是行商的……”
商成哈哈一笑:“我可從來就沒說過我是行商做買賣的。”
“是是是。”張小連連點頭,站在商成身邊又拿了一把破扇子替他搖風,一臉笑容繼續說道,“老客……大人您是從來都沒說過,是我眼花,竟然誤會了。我也是見您和劉記貨棧的高掌櫃以兄弟相稱,關係又特別的親近,所以才誤以為您也是穿州過府的大豪商。誰知道您竟然……”
商成點了點頭,目光越過道路對面的屋脊,定定地注視著蔚藍天空下一抹稀薄的淺雲,半晌才噓口長氣,失笑說道:“我和高三哥……就是劉記的高掌櫃,我們是同鄉。”
張小愈發地恭敬,笑道:“這剛才秀姑娘和我說了,您也是咱們燕山屹縣霍家出來的人。”
商成看了一眼明顯有點走神的桑秀,笑了笑,也沒辯解。
“……說實話,打我頭一眼望見大人,就覺得大人不是尋常人,誰知道大人竟然,竟然……竟然就是位大人。前頭我都還在犯疑惑,依大人的模樣舉止,身份肯定不能比高掌櫃低,可煞是奇怪,我卻偏偏怎麼都想不起來大人的名號。按說,我在燕州城裡多少也算是個訊息靈通的人,怎麼就會不知道咱們燕山幾時又出了位大商家呢?虧得今天秀姑娘在我這裡,不然我這迷糊還不知道會到什麼時候……”
張小滿嘴都是逢迎奉承的話,雖然說得不搭準調,商成倒也一樣聽得張著嘴呵呵直笑,把蒲扇搖得嘩嘩響,問張小說:“這是你開的茶水鋪子吧?幹得好好的,怎麼想起來把城裡的活計給辭了?”
張小替商成的碗裡續上茶湯,又給桑秀的碗裡也倒上,這才說道:“這茶水鋪原本是我哥嫂在營務。我本來也沒打算辭城裡的活。……您知道,這幾年咱們燕山的天旱是越來越狠,遭旱的地方也越來越靠南,在土裡刨活路是越來越難了。我們家的土地本來就少,一直是佃著別人的地在做活;風調雨順的年景,去了佃租繳了賦稅,剩下的糧食把稀的乾的湊合一年,多多少少總能撐下一年。可旱情下來就不成事了。所以去年收了秋我哥便和我商量,打算把土地也佃給別人,自己收點租錢,另外找別的事情做。這不是,他剛剛起了這份心思,劉記貨棧就換了東家,高掌櫃升了貨棧的大掌櫃,我就央告他替我哥留心一份活計……”
聽了半天,商成還是沒聽明白,張小的哥去劉記當夥計,這事和張小辭店回家又有什麼相干?
“我的家就在村裡。我家裡的帶著我閨女住。”張小說道,“我哥還有三個娃娃,孃老子的腿腳也不好。既要管顧老人,又要照顧小的,還要守著這茶水鋪子,靠他們兩個女人實在是有點忙不過來。所以我和我哥一合計,就讓他去貨棧做事,我回來好把鋪子和家裡都顧起來。”
商成本來想說,你有口才又會來事應該你去貨棧啊,可一看張小那瘦精精的身板,又把話收回來。他跟過商隊,也做過馱夫,深知其中的種種困苦艱辛一一張小這身體吃不消那熬苦……他笑著說道:“那你哥在貨棧裡幹得怎麼樣?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沒有?有難處儘管說。我和高三哥熟得很,在霍家堡時飯都不知道在一起吃過多少回。他每回到家,必然要去我那裡坐一坐的。”
張小眯縫著眼睛笑起來,說:“老客有這份心,就是眼下倒沒什麼難處。我也要重重地道個謝。說起來,我家這茶水鋪也是沾了貨棧的光。只要是貨棧朝南邊走的商隊,路過這裡,哪怕不累也要歇下腳。不瞞老客,眼下劉記是咱們燕山數一數二的大商家,他們在我這裡常來常去,我這茶水鋪子的生意也是越來越好……”
商成抿著嘴點了下頭。這他相信。高小三是個重情義的人,就算張小和他只是在茶坊裡有過點頭交道,可只要是需要幫忙的時候,他總是會盡力地幫忙。
他又問道:“那你家的地,佃出去沒有?”
提到土地,張小的神色馬上就變得有點蕭瑟。他搖頭說道:“這周圍不少人家都在打著把土地佃出去的主意,所以我家的地就沒找到人來佃。”
“那怎麼辦?你在種著?”商成問。他有點懷疑張小有沒有這個能耐和體力。看張小的婆姨,瘦胳膊細腿的也不象是個地裡幹活的女人。也許是張小的嫂子在種吧……
“開春撒了種子,就沒管顧了。”張小低下眉眼,嘆著氣說道,“去前年就旱過一陣,今年地力不夠了;今天旱得更厲害,估計花再大的力氣也很難有個好收成……我哥到貨棧做事,就我這副小身板,想在土地裡刨食根本就沒指望。我嫂子和我女人也不成。地裡的活路,翻土、犁地、上糞、澆水,哪樣不是重體力活?”
商成沉默了一會,問:“那這村裡,象你這樣的莊戶,多不?一一我是說,撒下種子就不再耗力氣的人家,多不?”
“不多。”張小苦笑著說,“不是每家都是我們這樣光景。但出門做事的也有,今年比往年還多一些。”他琢磨著商成的意思,似乎是在詢問確切的情形,就補充說,“往年有出門做事的,那一般都是家裡勞力多沒事情幹;今年有些勞力不足的人家也有人出門找事情做。我估摸著,大概全村有一成三四的人家有人在外面攬活路。”
商成不說話了。鼓勵農戶努力耕作,規勸制止百姓跑去城裡攬活,這就是大學士朱宣那份文告《再勸農桑文》裡提到的“尊本鎮浮”。很顯然,在這方面,燕山的實際情況又與朝廷的文告背道而馳了。看來,想把燕山的農業搞上去,想讓人們都把肚皮吃飽,還有許多具體的困難在前頭等著他……
“大人,有個事,不知道我能不能,能不能……”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的桑秀,這個時候突然開口問道。
商成轉頭看著她,笑著說:“你有什麼事?我都說過了,咱們倆其實是親戚,你不用開口大人閉口大人地鬧得那麼生分。”
桑秀當然不能把商成的話當真。她現在還是樂籍,眼前的卻是朝廷的七品官員,哪裡敢不分出個上下尊卑?當然,出身教坊卻受人尊重的歌伎伶人並不是沒有,但那只是極少的少數,更多的人卻都時時刻刻謹記著自己的身份一一她們是歌伎,是舞姬,是伶人,是琴女……她們可以和達官顯貴們在茶肆裡談詩論令,也可以說古道今,興致上來互相引為知己也不是不行,但有一條,這“知己”二字卻只能由客人去宣揚一一那是風流佳話一一自己卻只能謙辭推卻歸譽於客人,不然的話,即便是客人不說什麼,教坊也不會放過她們,小則嚴詞訓斥,重則鞭笞訓誡,勾銷畫牌的事也時有耳聞……
她低垂著目光,躊躇著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她有點神不守舍,思緒似乎早就不在這蓆棚底下……
上月底她回到州城,馬上就去州府教坊辦自己脫離樂籍的事。她本來想著這事情應該不難。一來她隨身帶著上京內苑發給她的脫籍文書,二來她也帶著自己這些年裡所有的積蓄;她想,就算教坊有人想為難她,她也可以花錢買個平安順利。燕州教坊倒是一點都沒難為她。歌伎舞姬們脫籍,是她們一輩子的大事和喜事,不是無法化解的深仇大恨的話,誰肯在這種事情上使壞損陰德?可她遞了文書繳了市幣還了畫牌,最終卻沒能拿回自己的文契一一她來的實在是不巧,教坊裡管契約的吏員剛剛去了渠州公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