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一面拆看李慎的公文,一面揮了下手,示意不相干的人都出去,順便把醉得不醒人事的端州軍官也抬去找軍醫醫治。白酒雖然能祛寒,可畢竟不是湯藥,頂事一時無法頂事一世,人被河水的寒氣浸了,還是找軍醫比較穩妥。
聽端州軍官嘟噥什麼“夫人去當歸”的時候,郭表就禁不住喜上眉梢。他知道,這是出兵之前商成為了保密,而和李慎商定的密語。有了這句話,就說明東廬谷王的突竭茨主力已經離開東部草原,而李慎也已經從燕東出兵,目標直指白瀾河谷的突竭茨山左四部。有李慎的兵進白瀾河谷,那麼中路大軍就算全賠在草原上,大趙也不算吃虧一一打殘了山左四部,不僅燕東的軍事壓力大減,西渤海也不用囤積重兵日夜防備,兩邊正好聯起手來逐步清理草原上的突竭茨殘部。而且山左四部要是被打得太慘的話,中路大軍的局勢也能稍有好轉,因為不管是誰,無論那個人是個任何精明的人物,在己方慘敗軍心動搖的情況下,都會犯一兩個愚蠢的錯誤,而為了急於糾正和彌補這一兩個錯誤,又很可能會犯下一連串平時連想都不會想到的稚嫩錯誤……
這話是商成年前進京時,在飯桌上扯閒篇時對他講的。具體是怎麼說的,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他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他多年從軍的經驗教訓裡就有很多這樣的例子;至少他自己就犯過這樣的錯誤。他後來把話轉述給蕭堅時,蕭堅也是沉吟點頭,並且給了商成一個很令人費解的評價:“這話象一個老兵頭子說的。”
商成象老兵頭子?這顯然不可能。出於某個連郭表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他曾經找了個不相干的理由,調閱過商成在兵部和吏部的人事卷宗,上面填寫的履歷一清二楚:少年出家,壯年還俗,三五年間就從燕東一個攬零活的粗夯漢子扶搖而上,一躍成了燕山提督一一他忘記了商成是假職的提督。當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和燕山的許多文武官員一樣,覺得這“假職”二字實在是多餘!
商成的履歷看不出什麼問題。不過蕭老帥為什麼給他那麼一個評價?
以前他和商成的接觸不多,雖然相處得不錯,可也談不上什麼深厚的交情和友誼,至多也就是酒肉朋友。可是連他自己都很奇怪,他居然和一個曾經的攬工漢很談得來。這次他掛個大司馬的虛職來燕山臨時公幹,正好是商成的副手,打的交道越多,接觸的時間越長,他心頭的疑竇就越多一一這個人的身上似乎有很多令人無法理解的地方。最初他還以為是自己多心了,可是他漸漸地發現,總是有人言辭閃爍拐彎抹角地找自己打聽商成過去的事情。這樣好奇的人還不少;還基本上都是衛署各個衙門的頭頭腦腦,比如陸寄,又比如狄栩,還有張紹……但是,知道商成過去經歷的就只有霍士其一家人。偏偏霍家人又從來不談論商成。也許孫仲山和文沐他們也知道一些商成的根底。但這兩個人同樣守口如瓶。無論他是旁敲側擊還是直言詢問,他們不是推說不知道,就是旁顧左右而言他……
現在,這個被蕭堅稱為“老兵頭子”的年青人,正笑呵呵地把李慎的密信遞給他。
他接過信掃了一眼,就把信遞給文沐。文沐雖然沒有參與整個方略的最後修訂,可作為衛府的重要官員和商成信任的人,無疑有權利瀏覽這份信。
王義也湊到文沐身邊。既然商成沒把他趕出帥帳,他當然也有資格。
信上只有十二個字:
“見□□□晤:
故人□□去。
當追。
三月廿三。慎。”
內容非常簡單,可是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詭秘。他們還從來沒看見誰會把自己的名留在信箋的最後。李慎這樣做,太失禮儀了。
“看不懂?”郭表問。見立在輿圖前抿著嘴唇思索的商成並不反對,他就給兩個對著信札一籌莫展的人作解釋,“頭兩個字你們當然明白,我就不羅嗦了。‘故人’,是指突竭茨的東廬谷王,‘去’就是離開。‘故人’和‘去’之間相隔三個字的距離,就是說,東廬谷王三天前就已經離開白瀾河谷一一按信箋上的時間推算,是三月二十。按前一句的意思,後一句的含義你們自然就能想明瞭。一一李慎會在信札發出之後的兩天之內出兵。最後一個字‘慎’,也有另外一層含義……”他停住話,抬頭看了商成一眼。他當然知道這層含義。除了商成、李慎和他之外,整個燕山就只有張紹知道了;便是整個大趙,也只有他們四個人知道。假如這個戰術目標能順利達成的話,那麼連參與了軍事會議的西門勝都不清楚。要知道,這個看似失儀的“慎”字,其中的真正含義卻是關係到這次出兵的第二階段目標,其意義非比尋常,在沒有得到商成首肯的情況下,他不能隨便向人透露。
似乎在思索著什麼關鍵問題的商成微微點了下頭。
他這才說道:“李慎進擊白瀾河谷之後,其部將一分為二,除一個騎旅和一個步旅留待原地清剿殘敵之外,其餘六個旅並三個營,將奔襲白狼山口,與奪佔莫乾的中路軍配合,夾擊經由南路回援的突竭茨人。這是本次進軍草原的第二階段目標。”事實上,第二階段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突竭茨的東廬谷王。
根據燕山衛府蒐集的各種訊息和情報,提督府判斷,東廬谷王是個非常注重實際的人;這個性格在軍事方面表現得尤其突出。雖然至今衛府也沒有找到直接的證據,證明兩年前李慳兵敗阿勒古時,就是東廬谷王在戰場親自指揮,但是從突竭茨各部協調一致進退有序的情況看,絕對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在莫幹突圍時東廬谷王居然會身受重傷,也從側面映證他當時就在兩軍對壘的一線戰場。因此,商成斷定這個人有爭取把握戰場上的一切細節以便及時判斷的習慣;假如突竭茨大軍從東邊回援的話,他必然會隨走南線,經白狼山口過莫幹而至黑水城。這樣不僅路程近,而且還能就近佈置指揮對中路趙軍的反擊。商成就是要借東廬谷王的這個“好習慣”,在白狼山口給他致命的一擊!
頭一次聽說還有這麼一個第二階段軍事方略的文沐和王義,簡直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
文沐很快就發現了這個方略中的紕漏。
“山左四部也不可能全都等在白瀾河谷,李慎部的襲擊不可能全殲白瀾河谷的突竭茨人,他最多也就只能做到重創其中的一兩個部落。”他目光深沉地凝視著商成,慢慢地說道,“要是李慎沒有做到這一點的話,僅僅留下兩個旅來對付四個突竭茨部落,兵力上是不是太少了點?還有一一李慎全軍奔襲白狼山口,燕東的防禦必然空虛,假如山左四部突然兵出如其寨進擊北鄭,燕東怎麼辦?另外,如今燕中和枋州的兵力已經幾乎全在鹿河,如果西邊的突竭茨人看出破綻,從枋州方向進攻,西門勝能守住不?”他完全可以肯定,這個所謂“第二階段方略”就是出自商成的籌劃。雖說他一向就很信任商成的判斷和籌算,可是這個方略也實在是太得不償失了!
不僅是他有如此看法,王義也是同樣的感覺。就是郭表,頭一次聽說這個方略時,他也深感不安,後來他還反覆勸告過商成,並且和商成就方略展開過多次的商討一一或者說是爭吵。至於爭吵的結果,看看李慎的信札就知道了,很顯然,最後是大司馬被假職提督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