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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驚變(下五) (1 / 2)

緊張的情緒一消褪,心情一放鬆,孫仲山便覺得肚子裡清清寡寡地啦啦直犯餓。他這才想起來,傍晚烤的那隻黃羊,他幾乎嘗都沒嘗過,俟後大軍示警糧隊轉移,他招呼隊伍整頓士兵,也顧不上吃喝。他和兩個值夜的哨兵交代了一下,就挑了一塊離隊伍稍遠的空地盤腿坐下來,取了系在腰裡的乾糧袋放腿上,伸手掏出了一塊乾硬的麵餅子。

餅子是六七天前在一個軍寨裡領的軍糧,因為天氣炎熱,已經有些起味,才拿出來他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黴餿氣。他盯著手裡黑乎乎的餅子,咕嘟嚥了口唾沫,掰下一塊填到嘴裡慢慢地咀嚼。

他一邊吃餅一邊打量四周的情況。他挑的這個位置正對著輜重營的幾頂公事帳篷,有點動靜他馬上就能過去支應,離自己的隊伍也不遠,士兵夜裡有什麼事要請示報告,馬上就能找到他。而且從這個位置還能瞧見草坡下大營後營門的情況,要是大軍有什麼動作,他也立刻就能夠發現……

不過大軍現在顯然是什麼動作舉措都沒有。整個大營都沉浸在黑暗裡,連口令咳嗽都聽不到一聲,彷彿這裡根本就沒有人一樣的寂靜。除了偶爾傳來幾聲牲口的響鼻,就只有伏在四處草稞裡的小蟲子在不停地唧唧鳴叫。成群結隊的蚊子哼哼著,在他耳朵邊繞來繞去,攆都攆不走。夜空中驀然傳來一聲夜鷹的淒厲長唳,就象一顆石子丟進死水潭裡激起的漣漪般縈縈蕩蕩,讓這死一般的岑寂更顯得恐怖淒涼。

突然有人在近處問道:“這是孫哨吧?”

孫仲山被這突然的一聲問話驚得渾身一顫,強自鎮定了卜卜亂跳的心,仰起頭眯縫著眼睛窺了半天,才認出這好象是別的糧隊的一個帶隊軍官。他點下頭說道:“是我。你是哪位?有事嗎?”

黑暗中那人倒沒發現孫仲山的驚慌,走過來扯著腰刀也坐下來,一笑說道:“剛才你替商大人傳話的時候我們見過。當時你走得急,就沒來得及說話。一一祝代春,廣良邊軍丙營副尉。”說著一擺手。“你吃你的,不用站起來。又不是談公事,用不著那麼多禮節,咱們坐著說話。”

孫仲山看出來這祝代春是個和氣人,便笑了笑沒有起身行禮。不過他還是沒有繼續啃自己的餿乾糧,拿著餅等著祝代春先開腔。

祝代春似乎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他眉心緊皺成一團,覷著東南方向半晌都沒吱聲。孫仲山已然瞥見他握著刀柄的右手鬆開又抓緊轉緊再鬆開,知道他心裡緊張,便低垂下眼簾繼續吃乾糧。良久祝代春才吁了口長氣,轉過臉搖頭苦笑一聲,說道:“……孫哨見笑了。”

孫仲山咂著嘴把一團餅渣吐出來,喀喀地使勁地倒喉嚨假作沒聽見祝代春的話,頭都沒抬伸出一隻手,問道:“有水麼?”祝代春趕緊摘了自己的水囊遞給他。孫仲山含了一大口水在嘴裡唏哩胡嚕地漱口,漱幾下別轉身吐掉,這才對祝代春說:“見孃的鬼!這乾糧都餿了!啃了口餿味重的……”

祝代春又摘了自己的乾糧袋遞過來,問:“怎麼?你們還沒領乾糧?”

孫仲山也沒客氣,翻開糧袋子仔細瞅了兩眼,眼前一亮掏出塊米糕,嘴裡嘿一聲說道:“好東西!有四五個月沒吃上這東西了!上回還是在家時我自己做的。”他使勁咬了一口黃澄澄的米糕,登時滿嘴都是拌過菜籽油的炒米醇香。他包著一嘴的炒米粒喀嚓喀嚓地嚼得起勁,口齒不清地含混說道,“不過沒這個地道。”

祝代春看他狼吞虎嚥吃得香甜,勉強笑一下說道:“想不到你也好這東西。袋子裡還有幾塊,你都拿去。”他再張望了一下東南方向,黑黢黢的大地上除了那條越奔越近的“火蚯蚓”,再也看不清其他的物事,忍了心頭的煩躁憂慮,沒話找話地問孫仲山,“你婆姨不會做這個?”

孫仲山又掏了塊米糕出來,一面把糧袋還給祝代春,一面搖頭說:“我才討的媳婦,還沒來得及教她這東西就出兵了。”

祝代春沒介面袋,說“你吃就是了,吃完了我回頭再找人要。這輜重營的郝主簿是我同鄉,也好吃這東西,這些都是我從他那裡劃拉來的。”他停了下,望著孫仲山疑惑地問:“老孫你過三十了吧?怎麼才討媳婦?”他知道馬直大寨有二三十年沒起過戰火了,是燕山衛軍務最輕鬆的邊軍防地,別說軍官,有些出息計程車卒都成了家,怎麼孫仲山這個哨長會這麼晚才娶親呢?

孫仲山笑道:“那我就不和大人客氣了。”他一手抓著米糕朝嘴裡遞,一手攔在頦下接碎米粒,邊吃邊說道,“我是發配過來充軍的,一直在如其寨當小兵,前年春天才提的忠勇郎。去年燕東大戰升的貳哨,調去西馬直跟了商大人以後才當的哨長……”

祝代春聞言便是一楞。邊軍裡哨以上的軍官幾乎都是衛軍出身。平常的邊軍士卒,幾乎從穿上軍裝的那一天開始,到脫下軍裝的那一天為止,是個小兵就只能一輩子都是小兵;只有那些立下大功的人才可能做到什長隊長。但是這什長隊長也就是小兵們軍旅生涯的盡頭,要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簡直就是痴心妄想。他絕沒想到孫仲山竟然也是個發配過來戍邊的罪囚,一時間怔在當場,不知道該怎麼把話接下去。

倒是孫仲山看出來他的尷尬,便笑著問道:“祝大人是定晉威平人吧?”

“啊?……是,我是威平人。你怎麼知道的?”

孫仲山一笑:“我也是定晉威平人。我聽大人說話裡還帶著威平的口音。”

祝代春的嘴角咧了咧,遲疑了一下才問道:“你犯了什麼事被髮配過來的?來燕山幾年了?”

“過來十幾年了。”孫仲山把遞到嘴邊的米糕放下,耷拉下眼簾,把痛苦的眼神隱藏在眼瞼後面,說,“那時我年少無知,不知道天高地厚,做事情不知輕重,結果……”他的話還沒說話,忽然間望見東南方向極遠處的黑暗裡,似乎有一點紅光倏然冒起。他注目凝望時,那點火光已經漲大到半指長,旋即左右延伸連綿成巴掌寬一條紅線。只見這條紅線之後依舊是紅線,紅線之後還是紅線,紅線接紅線紅線連紅線,眨眼間紅線已經變成了一小段紅布。後面的“布”還在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彷彿天地盡頭的黑暗中隱藏著一架巨大無朋的織機,正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孫仲山和祝代春早就被這驟然而至的詭異情形驚呆了,哪裡還顧得上談話,急急忙忙走到坡緣視線不受阻擋的地方眺望,但見遠得就象天邊的地方密密匝匝的火點翻翻滾滾猶如潮水般從黑暗中湧出,轉眼之間便組成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朝著大營方向蜿蜒逼近。

兩個人又驚又疑,彼此對望了一眼,一個念頭同時浮現在各自的腦海裡:突竭茨的騎兵!

這時候去支援阿勒古糧庫的隊伍已經奔回到寨前,敗將殘兵聲嘶力竭的警告聲被草原上的夜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在死一般寂靜的大營上空迴盪。

“突……竭茨人!……騎兵來啦!”

隨著他們的嘶喊示警,若有若無的馬蹄頓地聲卷地而來,“火龍”漸進聲響愈大,逐漸地綿密緊湊得分不出點,從四面八方向左軍包抄過來,似乎老天突然撒下一張大網,把座落在大草甸上的這座營盤緊緊地圍住箍牢。浩大的馬蹄聲直如悶雷般啌啌炸響,畫角長鳴此起彼伏連天接地一樣牽連不絕,兩個人就覺得腳下的土地似乎都被這聲音驚擾住了,狂濤中的舢板一樣戰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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