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早就知道,這個時代識文斷字是個了不得的本事,他所熟識的人裡面,除了霍士其之外,就只有妻子蓮娘還有高小三識些字,其他人大多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即便是十七嬸子和大丫二丫,雖說認得自己的名字,但是要想把自己的名字寫出來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行。現在聽聞姓範的哨長竟然會寫字,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兩眼。
姓範的哨長咧著大嘴搖頭:“說這些幹嘛……其實是上了九個半月私塾。”
“怎麼後來沒上了?”商成問。
範哨長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咬牙說道:“東元二年秋天,突竭茨人打過來屠了村子,我和我大哥在水溝裡趴了三天三夜才揀回一條命。”說著他仰起臉,眨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繃著嘴唇盯著幽暗深邃的夜空,半晌才又說道,“我哥後來也死在突竭茨人手裡。東元六年秋天,在留鎮,屍首都不全,埋的時候用樹根雕的頭和肩膀……我就是那年升的伍長。”
聽他口氣平淡地說起往事,幾個人都是神色黯淡咬牙切齒。大趙立國百餘年,和突竭茨人就廝殺了百餘年;燕山是大趙的北方重鎮,又扼守著**竭茨諸部南下中原的三條重要通道,幾乎年年都有戰事,其間死傷被擄的軍民更是數不勝數,放眼整個燕山衛,和突竭茨人沒仇沒恨的人,一個都沒有。
商成捏著半塊餅,枯皺著眉頭目光焦灼地望著縣城的方向。
“扯這些搞啥?”老範的同僚有些不耐煩,啐了口唾沫說道,“讓你給趙家兄弟在花名冊上添個名,你怎麼扯出你哥來了?誰和突竭茨人沒仇?我家六代死在突竭茨人手裡就有二十三口!說頂個屁用,留點力氣多屠幾個突竭茨狗就成了。”
老範這才轉過神,就問趙石頭:“你叫啥名?”
“趙石頭。”
老範巴咂著嘴,想了想說道:“雙名呀,一一可不尊貴。要不,我替你改個單名怎麼樣?”
趙石頭有些不樂意。雙名雖然不尊貴,但是這是他爹孃給起的,憑啥讓別人說改就改?但是他能看出老範也是一番好意,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還是商成替他解了圍:“就填‘趙石頭’吧。咱們是陣前廝殺刀頭舔血的人,沒那麼多窮講究一一越是賤名越活得長久。”他掰塊餅子塞嘴裡,轉臉問老範的同僚,“光顧著廝殺了,竟然忘記件大事,半天都還沒請教兩位大哥的尊姓大名……”兩個哨長一起站起來抱拳拱手,嘴裡連聲說不敢。
商成趕忙讓他倆坐下說話,攀談兩句,這才知道老範名全,字廣德,是讀私塾時教授給取的;另外個哨長姓姬名正字守義。
老範有名有字倒不出奇,但是姬哨也有名有字就讓商成很有些意外。他剛才看見姬正誇老範時是一臉的羨慕,還直當姬哨不識字,想不到竟然還有這樣好的名和字。他百思不得其解,遲疑地問道:“姬老哥……”看姬正甩胳膊擰腿又要站起來,趕緊改口,“老姬也是讀書人吧?”
姬正登時脹紅了臉。範全撇著嘴道:“他是個屁的讀書人!你問他,‘姬’字他能認不?那名和字都是他在燕州花錢請人給他起的,仨字花了十千錢,被他婆娘拿掃帚攆了三條街。”
姬正豎著眉毛瞪著自己的同僚,半天才怒斥道:“哪有三條街!最多兩條!”
商成一怔,鼓著腮幫子神色古怪地盯著姬正。
姬正還在翻來覆去地解釋,說他家就在巷尾,根本不能算一條街,而且第三條街他才奔過一半他媳婦就沒攆他了,頂多也就能算半條,所以他其實沒被攆出三條街,算兩條街他都有些吃虧……
商成終究沒能忍住,撲地把嘴裡的餅渣都噴出來,使勁捶著泥牆笑得直流眼淚。趙石頭已經笑岔了氣,捂著肚子斜翻在地上,一聲長一聲短地嗔喚。左近幾個兵勇也聽姬哨的話,一個個拄著槍矛肩膀亂聳,笑得前仰後合。
姬正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呵呵陪了兩聲乾笑,對商成說:“大人,咱們今天晚上還搞到幾個好東西……”
商成勉強止住笑,抹掉眼角的淚花問:“還有啥好東西?砂金麼?”他聽貨棧的人說過,草原上出金子,有些突竭茨大客商隨身就帶著成口袋的砂金;還有條達什麼特的河流源頭出狗頭金,曾經有人在那裡挖到過比馬頭還大的天然砂金塊。
“比金子好。老範,你把咱們找著的東西給校尉看看。”
商成從範全手裡接過兩個黃澄澄的銅片。東西剛剛拿到手,他就知道這肯定不是銅,分量比銅重得多。他嘴裡叼著小半塊餅子,舉起一截金片對著火光仔細打量了一番。不是粗糙的砂金,但也不是純金一一金片的黃色中還泛著紫紅。金片不及他的食指長,厚度也不比銅錢厚多少,兩面都還有些花紋,曲裡拐彎地似文字不是文字,象圖畫不是圖畫,他眯縫著眼睛辨認了一下,還是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什麼物事。他把另外一張金片子也都瞅了瞅,也是差不多的規制,只是金片上的花紋有明顯的區別一一兩張金片有兩種圖案。
他把兩張金片又交給範全,嚼著餅子問:“這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