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節之後,天氣就漸漸涼爽下來。雖然白天的暑氣依舊煎熬著人們,但是一早一晚的習習涼風卻讓人倍感舒適。到處都能看見樹葉已經開始掛黃;從集鎮南邊流淌過的姑娘河的水流也日趨平靜緩和,每天晌午過後,都能看見大群光著屁股的娃娃在清澈的河水裡撲騰打滾。大雁成群結隊地從山背後飛過來;它們在空中排成整齊的隊伍,咕咕嘎嘎地啼叫著,相互招呼招呼照應著向南方飛去。
當第一群南去的大雁掠過霍家堡時,人們就知道秋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
對居住生活在霍家堡上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個秋天和以往的秋天並沒有太大的不同。納完捐稅,扣除鹽油這些必要的生活開支,他們再一次發現,即便今年從開春到現在,老天爺一直都開著眼,春夏兩季沒旱沒澇風調雨順,可家裡的糧食還是不夠吃,仍舊要用雜糧瓜菜來彌縫。要是想給婆娘娃娃扯上兩件新衣服,就只能從自己的牙齒縫裡摳……
也有一些人感到今年比往年的年景要好。他們在繳完捐稅之後,再刨除掉必有的花消,突然驚喜地發現,他們手裡的糧食竟然有了節餘!
節餘出來的糧食並不多,而且這節餘也是他們在按往年的習慣,思量著怎麼朝糧食裡攙雜了雜糧之後才出現的,但是這畢竟是多少年來第一次出現的事情呀!這是大喜事呀!
於是有人便開始盤算拿這些節餘出來的糧食怎麼辦。囤起來自然是好辦法,賣到糧店換成錢再換成各種婆娘娃娃眼饞許久的稀罕玩意也是一種辦法,當然把這些細糧都拿來填肚子更是想想都讓人覺得美氣一一除了地主財東,誰家還有把細糧從頭年吃過明年的福氣?
也有人在驚喜之餘開始反覆思量這節餘的糧食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和別人種的是同樣的糧食,土地也是往年的那一塊土地,曬在地頭的汗水也不比別人多多少,可憑什麼他們就能比別人多出這些收成?總不能說是老天爺照應佛菩薩顯靈吧?要說佛菩薩照應,那他們為什麼不照應隔壁人家?隔壁的婆娘三天兩頭地朝廟裡跑,捐的香火錢比誰都多,可他家的收成卻偏偏不如自己……
一些腦筋活套的人已經敏銳地覺察到問題所在——所有收成比往年好的莊戶,都無一例外地比照著霍十七家換上了新式樣的農具,從鋤鍬耙犁抓直到收割麥子的鐮刀還有打穀曬麥的傢什,都是從霍家流出來的形狀。這就值得人想一想了。更有人傳言,霍十七家的麥子收成更了不得,竟然比往年多出了差不多一成……
多打了一成的糧食?這還得了?可細想想,別人多打一成也自有人家的道理,別的不說,光看霍家那兩個長工是怎麼伺候莊稼的一一深耕間苗除草壓肥澆水……乖乖,比伺候祖宗還要精細,也怪不得人家有這樣的好收成!
可往年也沒見過霍十七家的長工這樣幹呀;這似乎都是那個外鄉人商和尚的指點。
說到老實人柳老柱這個遠路上的親戚,這個出了家又還俗的和尚,人們禁不住都要翹著大拇指稱讚一句。莊稼地裡的活路就不說了,生疏是生疏,可人家不聲不響露出的本事,教好些地裡的老把式都對他另眼相看;匠人手藝也不說了,小工能拿匠人工錢的攬工漢,這在哪裡都不多見;甚至連他吃苦的本事,也是平常人沒法比的。但是這些都不是人們誇讚他的原因一一吃苦是他的本分,下力氣受煎熬是他的命,這沒什麼好誇耀的;而且這樣的人在周圍實在是太多了,難不成挨個都要誇讚一回?即便商成上月在渠州參加了剿匪並殺了兩個土匪頭子的事情,也只能讓人感嘆他的勇武。只是勇武而已。因為作為大趙朝的北邊重鎮,燕山人世世代代都尚武,所有十五歲以上男子都有鄉勇的身份,有些人甚至上過戰場,剿過土匪打過突竭茨人,商成做下的事情在他們眼裡也不過如此,在聊天扯閒篇中當故事來說說可以,說到真正本事,卻不怎麼讓人敬佩。事實上,商和尚教人不能不佩服的地方並不是他的能耐,也不是他的勇武,而是他的謙遜和謙和。隨著時光慢慢流逝,人們驚訝地發現,這個人無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給別人留下了餘地,有時甚至寧可讓自己吃點小虧一一在莊戶人眼裡,這是最令人尊敬的品德。也正是因為他的這種美德,如今不少人已經不再拿對待一個外鄉人的態度來對待他。實際上,這種態度上的轉變才是人們對他的最大認可一一想讓這些宗族觀念和排外思想很濃重的莊戶們徹底地接受一個人,實在是太艱難了……
人們不再把商成當作外鄉人看待,還有一個更直接的原因:他如今已經在集鎮上買下一座小院落。
對莊戶人來說,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比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還要重要。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哪怕就是一個不遮風不擋雨的茅草窩,那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重要的,那是一種向周圍人的無聲宣告一一我已經在這裡有了根基,我將會在這裡紮下根去,我現在和你們一樣屬於這裡,我的子孫後代也將立足在這裡……
當人們在事實上和心裡上都接納商成之後,他們看商成的眼光就不一樣了,他們不再感慨他的故事,而是嫉妒他的運氣。
老槐樹巷的那處院落多好啊。出門兩步就是上街,拐過角就是井,想洗個衣衫涮個布,走幾步就是姑娘河。不小的院落裡還有棵桂花樹,每到花開時節,金黃色的花朵綴滿枝頭,濃郁的香氣隔著幾條街都能燻醉人。三間泥草屋是前年官上才出錢出工整飭過的,黃泥牆抹得既結實又滑脫,到現在都沒看見一條道裂縫。唉,可算讓和尚揀到寶咧!
在柳老柱領著幾個小工給三間大屋都抹牆鋪草修院門又把矮院牆也重新壘砌一遍之後,老槐樹巷裡就多了一處簇新的院落;它夾雜在周圍一大片灰暗色調中,顯得多少有些不調和。無論什麼時候人們打這裡路過,都會忍不住多打量幾眼這個還沒住人的院落,對著平展的地壩和刷著紅漆的門窗發幾聲感慨,然後滿臉豔羨地搖頭離去。更有一些人憑著莊戶人特有的狡黠和精明,開始或明或暗地和柳老柱攀交情,並且轉彎抹角地打聽一些他們關心的事情。他們顯然已經意識到一個事實:既然商成能在半年多時間就為自己營務下這樣一處院落,那麼他今後也許就不會只是個下力氣的吃苦人,最差他也不會是個窮光蛋。如今商成還在外面攬工,那麼巴結他叔柳老柱,也同樣會落下點好處。
甚至有人家開始託媒,想把自己家的女兒嫁給商成。而且有這種想法的人家還不少。據說這段時間柳家光媒約就收到好幾封,口頭提親的人更多,前後莊上的媒人幾乎是腳跟腳地朝柳家跑。老實巴交半輩子的柳老柱如今也算是霍家堡的一個人物,每當說媒的人找上柳家的門時,他都會努力地讓枯樹皮一般的臉上露出些笑容,然後矜持地告訴說媒的人:“這事得等他自己回來拿主意……”
這話是月兒教他說的,至於理由麼……他雖然木訥嘴拙,但是這並不代表他苯,事實上很多事情他都得比誰都清爽一一大丫這娃娃也中意商成咧。
要是大丫和商能過在一起,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事情。他很滿意這樁事。想來霍家也不會反對這門親。即便兄弟媳婦不願意,他還可以豁去老臉去勸說。現在唯一的憂慮就在商成身上一一萬一這後生不肯呢?而且他從來沒在商成那裡聽到到過這方面的想法,他現在還擔著心病一一商成會不會在老家嘉州有門親?
柳老柱思前想後,決定先不忙和霍家提這事,等商成回來問過他的想法再作打算。
他因為自己做得很穩妥,卻不知道這樣做平白教別人多了許多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