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也沒喝酒,只是悶著頭喝肉湯吃餅。山娃子和趙石頭倒是找到了相通地方,找夥計要了兩個大海碗,讓灶房給弄了一碗醃鹹菜一碗肉片炒青菜,在樹下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得起勁。依趙石頭的說法,這種水一樣的自釀酒,這種拳頭都不頂的小碗,就是喝上十碗二十碗也不見得能教人晃一晃。對他的這套說辭,商成保留自己的意見。酒肆賣給馱夫們的確實是口味極淡的自釀酒,可那盛酒的碗怎麼說都比干精瘦巴的趙石頭的拳頭要大幾號吧?連山娃子的拳頭都比不了那碗的個兒,自己的拳頭……當然自己的拳頭確實比那碗要大一號。
就在他把自己的拳頭捏起來和手裡的碗反覆比較時,耳邊卻突然傳來兩聲鼓聲,抬起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酒肆外已經拴了一頭驢,一個穿青色羅長裙淡綠細紗長褲的女子已經俏生生地站在蔑席下,一手三根手指拈著個細細的鼓槌,另手食指中指無名指夾著兩個黃澄澄亮晶晶的金屬片,正在那裡擺弄著支鼓的三根木棍搭起的木架子。
嘣嘣嘣……噹噹噹……
擺佈好小鼓,那女子先盈盈蹲身給幾位有份坐在桌邊喝酒吃飯的客商見了個禮,才問道:“幾位客人想聽個什麼曲子?”這女子嗓音細柔婉轉中帶著一絲鏗鏘,就象一潭碧水中有一圈漣漪盪漾,聽著就讓人渾身舒服。這群客商跟著馱隊在路上折騰了十來天,即使是袁瀾這樣的壯年人,也早就累得全身上下無一塊骨頭不痛沒一塊肉不酸脹,眼下聽了這女子鶯鶯燕燕地一聲話,又被那女子低眉淺笑地掃一眼,個個都宛如三伏天裡喝下了一碗團著冰塊的楊梅湯,讓人從五臟六腑一直涼爽到周身毛孔。
這幾張桌上地位最尊貴的自然就是袁大客商,可論年紀,馱隊大管事卻是最年長,所以兩個人推讓幾番,大管事推卻不掉,又不知道這座位上的人誰好什麼誰忌諱什麼,就對那女子說:“你把拿手的曲子唱一首來聽聽。”
“最善《鵲橋會》。”
“就聽它。”大管事說道。說完低都端了酒碗正要邀眾人同飲,卻覺得有人在桌下拽自己,不動聲色又改口說,“不過,《鵲橋會》是幾十年唱下來的老曲子了,聽都聽熟了。有沒有什麼新曲?”說著話他搭眼溜了桌邊眾人一眼,全看大家原本無可無不可的神色都有了些起色。
“新曲就只有《張和尚赤手搏惡狼》。這是最近才從燕山那邊傳過來的新曲子,不知道客人聽過沒聽過。據傳奴家曲子的師傅說,這曲子裡說的故事是燕山衛的真人真事。”
大管事還沒說話,袁瀾已經帶頭鼓起掌來:“好!好!就聽這個,就聽這個《張和尚赤手搏惡狼》!”其餘客商只聽過《商和尚赤手搏惡狼》,有些還聽過不止一個版本,眼見得唱本的原型就在酒肆外裹在一群馱夫裡,更是連起鬨帶說笑,紛紛說道:“就該唱這個曲!唱得好有賞錢!”
袁瀾卻沒讓女子馬上就唱,只問道:“教你曲子的師傅,是不是還告訴你,這個張和尚是個白圓臉的肥胖子,是彌勒佛轉世?”說著乜了酒肆夥計一眼。那夥計縮著脖子就躲進了灶房。
唱曲女子驚訝一聲:“呀!原來客人是聽過這曲子的?傳曲師傅當時也是這樣說的。奴家原本不信,可奴家的表哥前月去燕州,在燕州伏虎寺裡見過張大和尚登壇講法,他看得真真切切,張大和尚確實是個白淨臉大肥胖子,一臉的慈祥笑容,就和廟裡的彌勒菩薩一模一樣。”
袁大客商方才已經聽說過這故事,只是“酒肆夥計的小舅子”變成了“唱曲女子的表哥”,其餘客商還有他們的隨從連帶馱夫都張大了嘴聽那女子清清脆脆地說故事,當聽說“張大和尚”是個白淨臉胖子之後,先是齊刷刷把目光轉向高大壯實的商成,又齊刷刷望向那女子,然後便是鬨堂大笑。一個年輕客商一面笑一面從懷裡掏出一錠三兩朝上的銀餅子,拍在桌子叫道:“好!我就愛聽大胖子的曲子!唱!不管唱得好壞,這銀子都是你的!”
時價三兩銀子能兌到七千多錢,平常時節這唱曲女子即使是唱上三五個月,也未必能有這樣的收入,已經是喜笑顏開。她見客人這樣大手筆,急忙蹲身朝那年輕客人又單獨作個禮,起來清清嗓子,把細鼓槌在鼓沿上一敲,啪一聲響,周圍鬨笑的人群就漸漸安靜下來。
鼓槌啪啪啪連敲三下,又一下敲在鼓面上一一嘣!緊接著噹噹噹當……鐵片連響十二聲,瞬時鼓止鐺停一一
“呀一一”
一聲撕帛裂錦般的尖利嗓音陡然間直竄雲霄,剎那時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一窒,只覺得眼前似乎一黯,浮雲蒼水青山綠樹都在這一聲叱吒中化作了扭曲迷夢。
這一聲“開場提音”是天下間所有“唱書”必有的序幕,可提音如此清亮高拔卻讓所有觀眾無不側目,即便是袁瀾這樣自詡見多識廣的人,也不禁心生讚歎……
別人都聽得如醉如痴,惟獨商成卻一個字也聽不明白,除了偶爾的過門幾聲感慨略略明白,其他的辭句都是兩眼一抹黑,除了懵懂只有懵懂。偏偏這曲子還長,唱曲女子手裡攥著鼓縋夾著鐵鐺,忽一時站在小鼓左攢眉擰目,忽一時站在小鼓右神色慌張,再一時又立在小鼓後神態安詳,嘴裡吐字忽慢忽快忽緊忽弛,間或鼓聲密如雨打芭蕉,倏然又鐺聲細密幾不可分辨。桌邊眾人連帶擠到棚下的馱夫都是一副心馳神往的陶醉神態,隨著鼓點快慢,各人臉上神情也是一時猙獰一時緊張……
“……喲一一嗬!”
好不容易才等到女子唱完一曲,這聲“煞尾”卻是平淡安詳,絕不拖泥帶水。
那個最先掏銀錢的年輕客商閉目回味良久,半晌才說道:“天籟也不過如此。”
袁瀾用手帕抹著額頭鼻翼的汗水,搖著頭說道:“往年我也曾在上京聽過油娘子的唱書,以為那就是天下唱書極至,今天才知道,油娘子不患無伴呀!……你這女子的唱書堪比油娘子!”說著在懷裡掏摸幾下,半天才取了個玉訣出來,握在手裡撫摩兩下,似乎又有些捨不得,終於一狠心把玉訣擱在桌上推出去。“這玉訣就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