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哪裡?監獄還是牢房?商成肚子裡犯著嘀咕。但是現在的情形已經由不得他,他除了在兩個士兵的監視下跟著軍官朝城門走去之外,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想。他的目光還瞥見人群裡的柳老柱和月兒都是一臉的驚慌和不知所措。他咂咂嘴,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自然一些,並且用微笑的眼神向替他擔心的父女倆表示,自己不會有事的一一隻是被軍官帶去問話而已,小事一樁嘛……
可他心裡知道,這不可能是小事,他被土匪搶劫的籍口不僅沒有徹底打消軍官的疑心,反而令自己陷入一個始料未及的禍事裡。唉,他不僅沒有出家人的度牒,甚至從來就沒見過度牒到底是個什麼模樣,現在別人都不用關心他到底有沒有度牒的事,只消隨便就度牒的模樣內容提幾個問題,就能立刻揭穿他假和尚的身份。和尚的身份是假的,那他到這裡的意圖就很可疑了。再加上這裡又屬於邊疆地區敏感地帶,那麼不管他到底是什麼意圖,也不管他到底想幹什麼,只要他說不清楚自己的來歷,那麼他的人生旅途也許很快就會走完……
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他垂頭喪氣地想。他現在只後悔一件事:他為什麼要在別人錯認的情況下,有意無意地承認自己是個和尚呢?他完全可以給自己捏造一個更靠譜的身份呀!比如說他是個來自遙遠國度的胡商,比如說他是個外地來投親的流民,比如說……
軍官並沒有把他押進城,而是把他帶到城門洞旁邊。那裡還站著十幾個士兵,有拎矛的,也有挎刀的,還有個士兵手裡挽著把長弓,背上斜揹著一壺箭。
軍官朝靠著城門的告示欄指了指,說:“你站過去。”看商成抱著頭想蹲下,軍官搖搖頭示意他不需要這樣做。不過他還是警告商成,“你最好別亂動。我的兵喊話你不一定能聽懂,要是有誤會你就麻煩了。你別動,過會兒事情罷了自然會有衙門裡的人來找你。”看來他知道本地話商成聽不大明白。
雖然軍官說話的語調依然是一副冷冰冰地公事公辦口吻,可商成能聽出軍官對自己的關心。他感激地朝軍官點下頭,縮手縮腳地站在告示欄下。這樣站著人很難受,但是他沒辦法,這告示欄修得矮,他要是伸直身體,頭就得抵在告示欄的雨簷上……不過他馬上就明白為什麼那軍官明明知道這告示欄容不下他,還是要讓他站過來一一他要是真想有點異常舉動,背後的告示欄還有頭上的雨簷都會限制他的行動……
他唆著嘴唇瞄了那軍官一眼。難為這傢伙了,竟然在這麼短時間裡就想到這好辦法。恰巧那軍官也在打量他,兩人的目光碰了碰,他明顯感到那軍官的目光有一股仔細審視觀察的意味。不是帶著敵意的審視,而是帶著好奇的觀察。看來這軍官也知道,自己已經識破他的小伎倆了。
既然軍官一時半會還不會認真對付自己,商成原本忐忑的心情也稍微平靜了一些。他現在可以冷靜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出路了。和尚的身份是不能否認的,度牒也只能一口咬死是被土匪搶去了,要是衙門裡的差役詢問自己度牒的形制內容的話,他只能推說自己是廟裡的小和尚,既不識字腦子也苯,什麼都記不太清楚。他知道,這說法依然是漏洞百出,不大可能矇混過關。可他還能怎麼樣呢?他眼下就只能咬死自己是和尚!嘉州大佛寺的和尚!至於別人信不信這篇鬼話……唉,聽天由命吧……
一旦決定把自己的命運交給老天爺來掌握,他緊張的心情也驟然舒緩下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內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了,被冷風一吹,胸前後背都是冷颼颼地發涼。頭低久了頸項也有些酸脹,他忍不住想抬起手來揉搓一下。可他的手臂剛剛動了動,就察覺到附近的幾個士兵都謹慎地握緊了武器。他只好苦笑著又把胳膊放下來,強制著自己不要去想肌肉酸脹的事情。可這種感覺越想忘記就越清晰,漸漸地不僅是脖子酸脹,腰桿也不舒服,腹部緊繃緊的幾塊肌肉更是突突直跳幾近痙攣……他急促地喘息了幾口,才把腦海裡剋制不住的活動手腳的想法壓下去。這樣下去不行,要找點事情讓自己做,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的話,不用等到衙門裡的差役過來盤問自己,周圍這些兵的矛尖就很可能先扎進自己身體裡!
周圍還有兩個人的穿戴和那個軍官一般模樣,也是黑盔黑甲。距離近,商成看得更加清楚,雖然他們把盔甲清理得很乾淨,可盔邊甲縫裡依然能看見隱隱約約的暗紅色。商成猜測,那暗紅色的東西應該就是鐵鏽。這樣看來,這三名軍官還有城門樓上計程車兵,身上穿戴的大概都是鐵盔鐵甲。至於黑乎乎的顏色,也許是為了防止盔甲氧化鏽蝕而採取的措施一一給盔甲塗抹上黑色漆料,能減少鐵和空氣接觸的機會,延長盔甲的使用壽命。
看來這個時代的冶鐵水平並不高……
棉布已經普及,鐵大規模使用而冶煉水平不高,草原民族的威脅時刻存在,這三樣互不相聯的東西也許能讓他更接近這個時代的歷史座標。對了,還有文字!文字的發展程度一樣能清晰地勾勒出時代!
告示欄上就貼著兩張文告。一份的時間已經有些久了,文字被雨水澆淋得無可辨認,只剩下烏黑的一團墨跡。另外一份顯然是最近兩三天才張貼上去的,紙張上不僅沒有風吹雨打留下的痕跡,還散發著一股濃濃的墨香,只是不知道這篇文告到底是出自哪個傢伙的手筆,字的行間架構全無章法,一橫一豎粗細不勻,有的頭重腳輕,有的左右失衡,通篇文字七扭八斜,望去宛如一幅兒童學字時的塗鴉。或者連塗鴉也算不上,因為不少字商成根本就辨認不出。
“文告。燕山衛提督●(該字看不清楚。下同。)告全境茲有桓州匪●燕山左●●誅自匪首闖過天以下凡三百六●三人盡●特此宣●●東元十七年四月●”
在時間的落款上蓋著屹縣縣令的官印。
看來這份文告是出自縣衙裡某為書辦的手筆。商成嘴角帶著淡淡的嘲諷笑容想到,這位撰文的書辦,不會就是大丫他們的父親霍十七吧?
文字的書寫很差勁,可商成依舊看出一些端倪一一文告上的字雖然醜陋難看,但這只是書寫者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和字的本身無關!這些文字的結構嚴謹,字型端正,上下左右對稱飽滿,應該是成熟的楷書字型!而楷書是中唐之後才逐漸走向成熟的文字……
楷書文字,這說明這個年代不會早於中唐;棉花種植的大規模推廣棉布的普及應該是南宋的事情,這說明時間不可能早於北宋;北方有遊牧民族時刻威脅中原,這說明時間不會晚於清朝。綜上所述,他來到的這個時代只能是宋元明三朝中的某一朝!
再細細地推導下來一一這裡是燕山衛,東邊有渤海衛,僅僅憑藉這兩個地名,就可以把苟安於江南半壁的南宋劃掉;元朝也不可能,蒙古族本身就是遊牧民族,不可能再受到北方草原民族的侵擾;這樣剩下的時間就只能是北宋或者明朝。明朝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他眼前的土城牆,讓他覺得自己不可能是來到用磚築起萬里長城的明朝,況且他身在北地邊疆,到現在也沒人提到長城,這就更加堅定了他把明朝排除在可能性之外的想法。他覺得,最有可能的時間就是北宋!他所獲得一切資料都把時間的座標定位在北宋年間!
可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判斷有些不對路的地方。
北宋在北方的敵人是契丹人建立的遼國,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突竭茨人;北宋和遼國的關係似乎也沒有那麼緊張一一來縣城的路上柳月兒是怎麼說的?突竭茨人把渤海衛的兩座縣城燒成了白地?在他的印象裡,似乎北宋和遼的關係一直將將就就吧?雖然雙方誰都看誰不順眼,可誰也沒把誰認真得罪過,直到女真人攻打遼國,北宋才匆忙撕毀和遼的盟約,在背後捅自己的盟友一刀……
太複雜了!他使勁地摔摔頭。他知道的這些零碎訊息依然不能讓他正確判斷年代,只能模糊地斷定現在是在五代十國之後而在元朝之前的某個時期。雖然這個時期只有北宋和南宋,雖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會是在南宋,可他依然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北宋的某個時間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