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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一路嘀咕著,“姐姐,你家這麼有錢,一棟房子都是你家的啊,三層,還有小花園,嘖嘖嘖,我感覺我哥瞬間配不上了,難怪談戀愛都講究個門當戶對。”
許荊有意無心地聽著,正值寒假,今日不雪,遊樂場有挺多人。
“你想玩哪個?”
慕星野指了指旁邊的設施,“大擺錘,怎麼樣?”饒有趣味地拉著許荊,“你跟我一起玩嘛!這麼刺激可好玩了!”
許荊順勢看去,看著就很高危:光靠四根鐵支架撐起,一個吊掛連著擺錘在主支架中晃來晃去,每一次都是近乎直角觸碰天空,叫聲此起彼伏,十分慘烈;盡管害怕,但她本著不掃興的陪玩原則還是說服自己硬著頭皮上。
她們排上了長長的隊伍,慕星野興奮得很,忽然不說話了倒讓許荊不習慣,著眉低眼,小姑娘曲腰在揉一隻狗的頭,黃色,大型犬,看著像金毛,尾巴狂搖,吐著大舌頭享受頭上的按摩。
“哪來的狗?”
“不知道啊,可能走丟了吧。”慕星野低頭跟狗說話:“大狗狗,你是走丟了嗎?你的主人是誰呀?”
金毛像聞到什麼熟悉的氣息一樣,機靈地竄出去,慕星野也跟著跑了出去,許荊還沒反應過來,一人一狗的背影漸漸離隊伍越來越遠。
不容多想,她追了上去,一邊追一邊喊慕星野,喊了幾聲,小姑娘在距離五米的地方停下來,她回頭看許荊,“姐姐,它不見了!”
許荊走近,“找主人去了吧,它身上那麼幹淨應該是有人精心打理的。”防止她亂竄,許荊抓住了她的手。
小姑娘耷拉著腦袋,一臉不捨,“本來還想跟它一塊玩呢……”
話還沒說完,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慕星野!”
一個小男孩牽著那隻金毛,手裡拽著狗繩。慕星野跑出去,從許荊的手裡脫開,倆人在不近不遠的地方講話,許荊沒有走過去,也沒有刻意去聽聊的什麼。
然後,兩人一狗走過來,慕星野請求帶上他一起玩,許荊爽快答應。
小男孩愁眉苦臉地問:“可是安安怎麼辦?金毛能上去嗎?”
“安安?她是女孩子嗎?聽起來像個女孩子的名字。霍!這狗真帥!”慕星野話走偏鋒,大狗聽到自己的名字,纏在她腳邊,狂搖尾巴。
“平安的安,不是安靜的安。”
許荊靈機一動,插入其中,“你們玩吧,我就在下面看著它。”
是以兩個小孩玩轉所有專案,許荊牽著金毛坐在長椅上,不時跟著他們轉移換張長椅。
她想到一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她從床頭拔下手機,剛出房門,一個黑影迎面冒出,差點和何嘯撞個滿懷,許荊嚇一跳。他拿著暖水袋不依不饒,現在氣溫越來越低了,他說,這個你用得上。她急著出門,沒空跟他周旋,一聲不吭地接過熱水袋,把它隨手丟在床上,它在床上翻騰兩下,露出全貌——棕毛小熊,狀如睡覺的姿態趴著,嘴角勾著點弧度的笑。她和他擦肩而過,走下樓梯,刺鼻的煙味掣困住腳步,許荊往煙霧繚繞的客廳看去,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指尖夾著一根香煙,抽吸一口,嘴裡的煙圈成對出現,仙氣飄飄,他的靈魂乘雲而去。她想到母親說過的話,撤回兩步,看著那個原地未動的黑衣黑褲,你爸不是有肺癌嗎?她單刀直入地問。何嘯呆了兩秒,走過來認真地說道,是,上次在醫院碰到我的時候我就是在陪他看病。
她平生最討厭煙的臭味,和黃牙爛齒吐出來的煙霧。
煙霧,很早很早以前,可能久遠到安徒生還沒創作童話的時候。那是種厚綿、龐大的東西,在整間屋子裡彌漫,許荊站在煙霧的那頭,看不清世界,辣辣的刺的眼睛開始流淚,她向前跑,揮斥手臂,看見一個男人坐在紅色沙發上,閉著眼,嘴裡叼著根煙,看似死了,享受死了,煙頭微微閃著的小火星消耗著它的壽命,那兒是漫屋迷茫的由來。她喊了兩聲,爸爸,一聲比一聲大,爸爸!煙霧實在是厚,白茫茫的看不清他的臉,塞住了他的耳朵,橫絕在父女中間。
後來小女孩將死枯萎的心髒開了一朵向日葵,父親竟然站了起來,從煙霧中走出來,臉角漸漸硬朗,他把一對向日葵輕輕地放在她手裡,向日葵眯著眼笑,她也笑了,笑著把其中一個送與唯一的朋友;這段時光是她最幸福的時光,即使父親仍然冷漠,但心中的向日葵向著火紅的太陽,她堅信這是他們父女獨有的相處模式。向日葵漫山遍野的時候她八歲,家裡來了個不速之客,母親和父親都很稀罕她,他們會親切地喊她“小寶”,給她買最時新的玩具,永遠是漂亮裙子,沒有說教、窒息的擁抱、憑空而來的巴掌和不理不睬,手裡心愛的、引以為傲的向日葵讓她第一次覺得羞愧,羞愧到無地自容。外野的向日葵也在這時壞死,飛蟲越過它們的時候通通倒伏在地,一下子沒了呼吸,漫山遍野的死蟲隕石一樣掉落,從前的美麗,如今屍橫遍野,她抓起面前爛的發臭的向日葵梗一通亂咬,“滋溜——滋溜——!”牙齒和它發出難聽的摩擦聲,咬的滿嘴都是血,因為太陽是綠色的。
有一天,就那麼一瞬間的事兒,許荊變得沉默寡言,所見所聞皆是荒謬的默劇,父親猛抽著香煙,只有臭氣熏天的煙味,煙霧漫天飛舞,攪亂了生活,灰色,無聲,模糊,父親陷入應該是紅色的沙發裡,母親拖著行李,門關上,走下樓梯,跟在母親後面,黃簷白牆漸行漸遠。如果只能用名詞形容一種關系,那麼“煙”是蒼穹宇宙裡最縹緲僵硬的字,沒辦法多加揣摩,沒辦法組成安徒生童話,卻是最適合形容許荊和她的生父。
從那刻起,許荊真正關心起了生命的呼應,那不遙遠的、能掌握和改變的自己。與其糾結贈與的向日葵美不美,不如為自己栽種爛漫山花。
何嘯聳了聳肩,做出一個無奈的動作。許荊掃一眼那害人害己的髒東西,越過客廳,關上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