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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五十年代,追溯起來,我們要攀過時間的稠河。
一個女嬰在一間矮平房中呱呱墜地,接生婆從房裡端出一盆血水來,喜氣洋洋地喊:“生了生了!母女平安!”
圍在外面的一眾大人鬆了口氣,有人沖進去看娘,有人抱起大哭不止的女娃,小小的平房中立馬被塞的水洩不通。
夏乙是兩個時辰之後來的,那時人都散得零星,只剩女嬰的大哥和父母。爹喊他拿個雞蛋來給師娘補營養,把珍貴的雞蛋裹在藍色的絹布中,舒展手掌,一顆白淨淨的蛋“剝”一下呈現。
師娘抱著娃坐床頭,虛弱地招手要他坐下。他見師娘只能氣聲說話,臉色一下老了十歲,嘴唇像死人白,雖然他還沒見過死人。
師傅就著他的手上的絹布把雞蛋裹回去。要不得!改天我找老夏好好說道說道,自己的孩子都瘦的皮包骨,還把蛋往外拿?!哪有這樣的道理?!師傅邊推拒邊說。
出門前爹就好些交代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師娘就是我娘,如今正是需要養好身子的時候,我們家條件不好,就只能拿出一個雞蛋,師傅你莫要嫌棄就收下吧,你不收我爹就不讓我回家了。夏乙把蛋往桌上大氣一放,插兜不管。
師傅和師娘相視一笑,說著小家夥人小鬼大的,嘴皮子倒是溜,於是就禮貌地收下了。師傅把墊下面的藍色絹布拿出來,摺好遞給他,這塊布也是珍貴的。
師傅坐在另一張凳子上,和他嘮家常,問他爹最近怎麼樣?娘是否身體還好?
他如實回答,爹將田裡的稻子都一一收割了,現在土地改革,土地隸屬私人所有,他幹活的熱情比從前高很多,能補貼家用的餘錢更多了;娘身體依舊老樣子,上次摔跤擱家躺了一天,第二天天一亮就隨著爹出門看田了,他們早出晚歸,一天見不到影。
他的目光總是不受控制地落在新生的女嬰上,用一塊紅色的碎花布裹著,像一塊神秘的面紗藏住一個新鮮物種,不露出一點她的面目,被人抱在胸前輕輕哄著,不知那個物種是在睡覺,還是在瞪著眼睛觀摩她的娘。
師傅將這一切收進眼裡,問他想不想抱抱妹妹?
可以嗎?他歘一下肅重地站了起來。
老夫妻笑了笑,師傅把女嬰穩穩接過來,抱在他面前。
夏乙站得筆直,僵硬地伸出雙手,輕輕抱過這個新鮮物種。碎花布真柔啊,靠在手裡像捏了把空氣,但手中的重量卻是告訴他懷中的是個人,她的黑瞳清而亮,額頭飽滿,隱約可以看出長了個微笑唇,但微笑唇沒笑反而向下一撇,口腔嫩紅,小舌微露,嚎啕大哭了——“哇哇哇”沖炸人頭蓋骨的哭聲。
她不要他抱,所以自然而然又回到了師娘臂中。
當時,夏乙十歲。八歲時,他經爹介紹跨越半個村的距離來到師傅家學木工,平時自帶夥食,不用學費,只求學成就行。
他的木工手藝一般,無論是打磨傢俱還是做些小物件,成果總是那麼的中規中矩,但因為十裡八鄉除了師傅就他會木匠的手藝活,生意還算樂觀,況且師傅很照顧他,平時會幫他攬一些活,叫日子不至於太難過。
自十八歲成年起,他就另立門戶了,但念及師傅往日恩情,他還是會隔三岔五來拜訪一二。
那年,他開始面臨了個巨大的難題,一生中的大事——婚姻。
媒婆給他介紹了幾個妙齡女子,但他皆毫無慾望。
他感到麻木。如果說人生是一條寬敞的海上行船,那木匠活無疑是保命糧食,他看著那些還未成年的稚氣女子,找不到愛情存在的意義。
但面對家裡人的絮叨,他不敢反抗,更不敢接受,一忍再忍,最後,他用光了所有積蓄分家了。
那年二十八歲,那是改變他一生的一年。
當年剛經歷過“二五”計劃和“雙百方針”,這個村莊被政府劃為了第一批開發區,還派縣城裡的歌舞團做宣傳。
命中註定,神得為他多年以後開家樂器行找個理由。
在微弱的燈光中,臺上只有一個人,那人大氣地站於場地中間,手裡拿著葫蘆形狀的東西,有根帶子穿過葫蘆挎在他的肩膀上。他唱著一種人們聽不懂的歌,有人趕他下去,場下亂成了一鍋粥,但臺上的人臨危不亂,低頭盯著葫蘆上的細線,指尖在其中穿梭,慢條斯理,大方專注。
音樂,無關地域與文化水平。悲情者落淚,樂天派豁達,惡而不自知者愧疚,歡樂者與親享天倫之樂。
後背有人扒了他一把,他回頭,看到焦急到滿頭都是汗的師傅,在人聲嘈亂中,師傅扯著嗓子問他看到囡囡沒?人群沖散了他們一家人。
他轉回頭,舉步維艱,撥開人流,住隔壁的大叔狠狠地撞了他,再抬頭——
她已經成了一個大姑娘了,臉色帶有淳樸的鄉村土色,眼睛圓的似葡萄,笑起來,微笑唇更顯張揚,額前的燈光紅和她的生命很適配,熱烈活氣;搭在雙肩的辮子隨著她的歡呼而跳動,紅色的短袖素衣不太合身,四周盡是汙言碎語,她站在那裡,為了不符世俗的音樂流淚,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的燦爛。
也許是在美妙的音樂的烘托下,他看見了不一樣的世界,用新的角度去審視這個比自己小十歲的人。這是值得他一輩子銘記的時刻。
後天,她找上門來了。
拿著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了些人看不懂的字元,她說這是她之前找那個拿著葫蘆的男人要的歌詞,她學了兩天,問他唱的怎麼樣。
那首歌叫《the sound of siences》,又名“安靜的聲音”。
她說,那個男人拿的不是葫蘆,是“吉他”,歌曲中文名叫《寂靜之聲》,我問啥叫“寂靜”,他說是安靜的意思,但寂靜比安靜更加安靜,可以想象一個人在山林的夜裡。
他還教了我怎麼唱——
y eyes ere stabbed by the fash of a neon ight
that spit the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