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荊身體中的器官在狂轟亂炸,她撤到走廊,竭力搜尋那個黑色的邪惡的身影,如果哀傷是有來由的,那憤怒便是無名分的。她要向死神宣戰。
在情緒絕嶺的時候,她總是命令一隻無辜的手搭在胸口,維持為數不多的清醒。只有這樣,才有和死神決戰的精力。許荊猛地推開走廊盡頭的雜貨間的門,裡面沒有亮燈卻很通明,金色的光從窗戶透下,也許把它灼燒了,她朝樓下俯瞰,古銅色地板上光影斑駁。各種跡象表明,死神走了有一會了。
她與死神敵對了很多年,自從九歲那年起,她在祠堂排位後見過了一面,那家夥就一直被她看見了——死人的墓碑、架著棺材通往深山的街道、報道一張已故人的照片,她總能看到它。扛著鐮刀,兩眼空洞,帶著連衣帽,沒有腳,卻留下足跡。
她不知道該不該讓於執喝酒,一萬瓶啤酒入喉,她怕他也無法酩酊大醉。只能夠坐在旁邊守著他,“鏡花水月”不算大,堆滿了樂器和生活用品,卻看起來空空蕩蕩的,好像只剩下了她和他,還有他和他的酒。
一瓶接著一瓶,桌上推不下了,乒乒乓乓,一個空的酒瓶砸到地上,碎了,許荊默默去拿掃帚打掃,等打掃幹淨,以防萬一,她又將桌上的空酒瓶挪到了地上,七八個酒瓶放好後,她回過神,只見於執不飲了,手裡捏著僅剩三分之一的酒的酒瓶,用手臂遮住眼,屈膝埋頭,嗚咽起來了。
他縮成一團在沙發上悶聲哭泣,她頓了頓,不知如何觸碰,生怕於執一碰就化了。
直到於執的強烈抖動把酒瓶中的酒傾倒出幾分,她才受涼般緩過來,側抱住了他的頭,那一刻,雞皮疙瘩生滿渾身。
她雙膝跪在沙發上,沙發陷出三個無窮的大洞,臉貼著他的頭發。
“我好難受……許荊……我好難受!”他一抬頭,眼睛像兩洞泉眼,揮淚成柱,水晶破了,泉眼中泵出銀色的流河。
“我……我……我這裡好痛!”他捶打著胸口,一下比一下重。許荊死死地摟住他,“我知道我知道,別怕,於執,別怕,哭吧,別害怕。”
他的手一鬆,酒瓶滾落到沙發的角落中,他看著許荊,聲音撕裂成了碎片,糊的難得聽清,“許荊……我要是來的早一點就好了,他連我最後一面也面見到……我要是早點來就好了,我要是細心一點,也許昨天晚上就會發現不對勁!許荊,要是我……要是我……要是我……”
他為老人拉緊被子,無意間碰到一節寒涼的手指,站在死氣沉沉的床前,於執打抖得厲害。
渾身止不住的劇烈顫抖,他左手抓緊右手朝前伸去,試圖穩定右手狂跳的肌肉,伸向那高聳的兩個山洞,山洞口一片祥寧,只有幾顆雜草,沒有風,沒有呼吸。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錯。”她輕輕拍著他彎曲的背,安撫孩子般。
“……可是我好痛!明明人家跟我說了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三個月了,可是我還是沒有準備,三個月……三個月這麼長,我怎麼這麼笨!”
“我知道,我知道。”她應他。
於執的淚水狂奔,他靠在許荊懷中,不知所措,一會幹哭,一會嘶吼,一會抽噎,嘴角撇了一個醜陋的弧度,“許荊,你救救我吧,我好痛啊……我以為我能平靜的接受死亡,先前……我身邊死了好多人,他們都死了,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夢裡也見不到,但他們死了對我沒有任何作用,我以為我適應了他們的離開,其實根本沒有,我為什麼沒有適應死亡,為什麼!他們什麼也沒給我留下,他們只留下了我!……”
他一聲聲喚她的名字,“你救救我吧,再救救我好不好……”
許荊眼眶盈紅,痛苦是不可衡量的,只是她早已是深淵的廢石。她抬起頭顱晾幹欲下的眼淚,因為肩上抗著的人正生於水深火熱,她不救他,誰又能施捨一點博愛。
於執的嗚咽聲充斥著整間屋子,屋子變得濕黏黏的。
“於執……”她捋著他的背,幫他順氣,“你也只不過是個孩子,才過了人生的四分之一,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成長,不必適應痛苦,不必苛責自己,想哭就哭,我們難過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明,有我陪你走完剩下的時間。”
“啊,於執好不好?”
於執說不出話語,頭扣在她的頸部,環抱著,她的身體很單薄,抱起來甚至硌骨頭,但他極愛擁抱她的身體,野草一樣尖銳,但野草一樣堅拔。
哭濕了她的衣服,悲傷氤出一大片火燒雲。
饑餓把她喚醒,她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還是當天那件,所有的痕跡被風吹幹。
有些饑餓,但她沒有食慾。公園的日頭正大,明晃晃的叫人睜不開眼。
她要去的地方不太近,但也能靠腳步走到。在人跡罕至的郊區,只掛了一個大大的鐵門,走進去裡面是一個更小的鐵門,鐵門內是消歿撒旦的烈火。
她摸上少年的手,少年沒有甩開,也沒有牽住,任她握著。
一個世紀那麼久,一身素黑色工作服的人從鐵門裡走出來,手裡端著一個木製的正方形盒子,裡面裝著一個生命的告終。
於執接過,把骨灰盒緊緊塞入懷中,手指摩挲著下面的兩個頂角。
彷彿耗完了淚腺,他已經擠不出任何一滴淚。
他的頭垂落在許荊的肩膀上,重的像一座枯老的山,而山的頭頂著蒼穹、失事飛機、星系和宇宙定律。
許荊又看見了它的影子,藏在於執的身後,戕賊之兇器囂張地跨在少年的脖子上。
她認輸,給死神下跪。
我們的心髒無處不在被世事鑿刺,不能思考走路的意義是什麼,一旦思考,我們身為人的情感性就開始自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