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七喜站在城樓之上,與郭貴妃呈對峙之勢。
他也應該恨郭念雲才對,可是……可是他明明已經決定了這輩子只為復仇而活,甚至受了宮刑,卻……卻偏偏還讓一個女人,一個根本沒有結果,甚至連說出來都是死罪的女人住進了心裡!
倘若不是為念雲,他也就不會在心裡痛苦糾結十多年。
念雲將手中的長劍緩緩舉起,指著他,“你騙了我二十三年……”
她這樣看著他,在他看來,此時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終於不再是她的奴僕。他不曾騙過她,這二十三年來,他是真正的薛七喜,倘若不是因為對她的特殊感情,他沒有力氣去活這二十三年。
不,他也騙了她,最後一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他放走了李惲,做了唯一一件他能為徐家,為蕙娘做的事。不過,李惲不會再對皇位有任何威脅了,因為神策軍從陳家村的火場中救出他時,他已經神志昏昏,失去了記憶。
當眾自裁謝罪只是一個幌子,擁立二皇子登基也只是個幌子。事實上,他想要的不過是皇家玉牒上從此少了一個李惲,這是他唯一能給他的太平。
“念雲,我……”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儘管在這二十三年裡,他曾經在心裡叫過無數次,此時依然覺得喉間艱澀。那些話,再不說,今生是沒有機會了的。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錯了二十三年,到底結局也只能是錯的。念雲,二十三年來,不曾騙過你。”
那一顰一笑,曾經深深鐫刻在心裡,成為他夢裡的風景,也成為骨子裡的痛。
聽著自己的名字從他口裡叫出來,不知怎的,心裡竟莫名的心酸。二十多年來,他沉默的,憂傷的表情已經成了她的習慣,他曾攜一罈美酒,安慰過失意的她。
她的眼淚竟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他忽然有些欣慰地笑起來,“風大,莫迷了眼睛。”
她將手裡的長劍握得更緊,淚水在風中流下,滴落在衣襬上繡的蓮花中,看不清痕跡。她早已迷了眼睛啊,不然,怎會身邊埋伏了這樣一個苦大仇深的人,二十多年而毫無知覺?
七喜向前幾步,伸手握住劍鋒,將劍尖抵在了自己的左胸,鮮血從他的手上淌下,他似渾然未覺。
“如有來生,真希望能在一個無憂無慮的年紀,遇見未嫁的你。”
他用力將她手中的長劍插入自己的胸膛,看那鮮血濺到她的宮袍之上,彷彿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各得其所。他就這樣望著她,然後,緩緩倒下,胸口赭石色的衣襟被血染黑。
念雲,你知道嗎,其實活著比死去要辛苦很多。
也許,我是前生欠了她的,所以今生,要用一輩子,粉身碎骨地來償還。可是這輩子,我卻欠了你的。念雲,只得來生再還你。
能死在你手裡,也是好的。
這世間,有一種愛,可以超越一切的怨恨,歡喜,痴嗔,哀愁。
偏偏,也有一種恩情,需要用一生來償還。
我只有一條性命,偏生承了一份恩,又愛了另一個人。
耳邊彷彿聽見小時候母親一邊打著絡子,一邊唱的歌兒。
映山紅,青梅夢,一輪彎月照夢中。
炊煙濃,胭脂紅,米籮挑過小橋拱,老蒲扇兒影曈曈。
胭脂紅,小橋空,明月隔幾重。
哥哥你去也不由衷。
紅淚攏,花轎搖過板橋東。
他的身體從高高的城樓上墜下,玄色的披風,似斷了線的黑色風箏,落在城牆下,殷紅的血在雪地裡盛開出一朵靡豔的血色彼岸花。
底下的人群中不知誰起了個頭,頓時如潮水一般響起那熟悉的叩拜之聲,“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可此刻她的視線,這樣冰冷而模糊。帝國的黃昏,終於在暮色中偃旗息鼓。七喜,連你也離開了,你們都一個一個離我而去,你永遠迷失在了你的夢裡,留了清醒的現實給我獨自面對!
叛亂被平定,郭鏦和太和公主走上城樓,扶貴妃回蓬萊殿。一路上貴妃的神色都顯得有些悽迷,郭鏦也並未多話。
到了蓬萊殿,茴香綠蘿等人才迎上來,大殿裡已經生了許多火盆,眾人一面安排飲食,一面帶著些強顏歡笑的意味,似乎是想安撫貴妃。
念雲慢慢地看向郭鏦,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三哥哥,你告訴我,陛下怎麼樣了?”
郭鏦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雙手按在她的肩上,“念雲,你冷靜些,不要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