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達維亞改名為椰城兩個半月後,劉鈺邀請的客人們終於基本到齊了。
大順的艦隊在南洋轉了一圈,友好地向各個當地小國宣佈了一下荷蘭人統治終結的訊息。
於是各國都派出了級別比較高的貴族,前來改名為椰城的巴達維亞,參加這場宴會。
來的,大部分都是國王、蘇丹、羅闍之類的真正的親信。
旁邊有殖民者在統治,團結是不可能團結的,內鬥才是頭等要事。如今大順取代了荷蘭,這些國王、蘇丹、羅闍們,首先要考慮的,是要先和新的統治者牽上線。
這是內卷逼出來的,你不交好,有心搞政變推翻你的人就會交好,而且會開出比你賣國賣國更多的條件。
寧與友邦,不與家奴,這種事在南洋非常常見。
七十年前,反荷大起義爆發的時候,馬打藍蘇丹國的蘇丹借師助剿,立刻與荷蘭人簽訂了免稅條約、割讓三寶壟、勃良安等地。只求把底層發動起來的起義軍,徹底剿滅。貴族們依附荷蘭人依舊是貴族,可要是讓泥腿子贏了,就啥都沒了。
如今換了個新的外來勢力,而且這個新的勢力比荷蘭人強得多。這種情況下,就頗類似於囚徒困境,自己不賣國,萬一別人先賣一步可咋整?
事情發生的多了,早已經養成了習慣。再說了,各國的百姓雖然受荷蘭殖民壟斷貿易的壓榨,但貴族們的小日子其實也還行。
不說香料換錢,貴族們賺了不少;便說荷蘭人的許多殘暴的制度,也是讓很多貴族們大發橫財的。
比如盜人制度。土著王子、王公們,派人去抓十二三歲的孩子,抓到後跟養豬似的養在蘇拉威西。等到十五六歲能幹活了,加上養豬養的所有人都麻木了,學會了絕對的服從和不敢反抗,就直接當奴隸賣出去。
至於為什麼不直接抓成年人,因為成年人能跑,他們又不是從非洲來美洲對當地不熟悉的外來奴隸,一跑沒個抓。
華人主要是當奴工,主要是藉助居留許可證和服苦役制度,默許華人人販子賣人。華人當奴隸的不多,絕大多數華人奴隸,都是債務奴隸。
就荷蘭人留下的這些爛攤子,看了瓦爾克尼爾的介紹之後,劉鈺心裡也是老琢磨著乾脆殺光得了的想法。
這些人來到這,一方面是要先和新的“殖民者”搞好關係;另一方面也是詢問試探一下大順這邊的政策,是否會影響他們繼續發財。
荷蘭人走了,荷蘭人的體系也崩塌了。
荷蘭人在這裡一百多年,整個東南亞的體系都是圍繞著東印度公司轉的。奴隸買賣、香料貿易、正常貿易、貢賦制度、保護國、投靠、荷蘭人支援誰誰就繼位……種種這些,荷蘭人離開後,都需要大順來解決。
不過,劉鈺此時也根本解決不了這些問題。暫時先把這些人叫來,主要還是讓他們去一趟馬六甲,這叫“執干鏚舞、有苗乃服”。
先壓住他們,日後的事,日後再說。
但要說大順統治南洋,也不得不考慮大順的政治正確。有些事,大順還真沒辦法做的跟荷蘭人一樣。
荷蘭人倒是無所謂,他們既不是帝制,也不是共和國,一切以利益為準繩,愛支援誰支援誰,愛扶植誰叛亂就扶植誰叛亂,這都沒有問題。
但大順這邊就不能這麼幹。
南洋還是要保持朝貢的形式,哪怕這個朝貢,是有別於過去的朝貢形式,但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是不能變的。
就如同王司徒罵武侯的那個經典橋段。
後世人覺得,王司徒似乎說的很有道理,武侯分明就是逆天而行嘛。
但是,在此時,以及此時之前的世代,武侯的那番話就是致命的。
這些話,李元璋、朱自成都可以說,唯獨你王司徒不能說。你舉孝廉入仕,身為漢臣,說的再有道理,你的出身決定了,你在此時的意識形態和政治正確下,你做的一切都是錯的。
大順是有自己的意識形態體系的。這個意識形態體系,關乎到整個“天下”的概念。
皇帝明知道利益極多,也不能去支援某個藩屬的叛軍。因為禮法本身,對皇室而言,就是最重要的利益。
大順雖然整天自比李唐,也同樣姓李,但和李唐真的不一樣。最起碼,兄友弟恭、父慈子孝這八個字,大順就和李唐差得遠。
而且,所謂“朱溫滅了李唐、李家來報朱家的仇”之類的說辭,本也只是在市井間流傳的話,不是官方的東西。官方只是默許這些話流傳,可從沒有官方出來說就是這麼回事。
得國之正的理由,是天子不修德,以及保天下之道統。
這種情況下,南洋許多小國的問題,就不好辦。
兒子要反老子、弟弟要打死哥哥當哈里發、強君繼承法等事項,大順是不可能明面上支援的。
就如同當年的朝鮮問題,朝鮮王據說死於弟弟的人參湯,以至於一些貴族起兵要政變,大順只能支援朝鮮王,哪怕如果支援兵變者對大順看似有更多的利益,也不行。
荷蘭當不了霸主的原因之一,就是荷蘭沒有自己一貫以之的意識形態,沒有一整套的天朝的概念。
哪怕荷蘭從一開始堅持自由貿易不變,發誓要改變世界的貿易體系,那他都有當天朝的資格。但荷蘭卻是唯利是圖,今兒自由貿易有利,便談自由貿易;明兒壟斷專營大賺,就大談壟斷專營。
註定了,荷蘭只能當一時的強國,當不了天朝。
大順下南洋,不是劉鈺下南洋,也不是李欗下南洋,而是大順下南洋,這裡面一整套的意識形態和政治正確,都是要最起碼面上過得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