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邏輯,算是很多出海的華人中上層的標準邏輯:因為底層華人的反抗,所以才導致我們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和猜忌。
現實如此。
歷史上也是如此。
巴達維亞紅溪慘案後,很多僥倖逃生的華人富商,並不怨恨荷蘭人,而且主動為荷蘭人開罪,認為緣由都是因失業華人暴動引起的。甚至還有人覺得這只是總督的個人原因,“若荷蘭國主知曉,定不肯容”,但荷蘭總督固然有一定的責任,主要還是因為那些底層華人暴動引發的。
不過,連富光說的倒也不全錯,至少在城中華人並不支援山裡的華人起義軍這句話,是絕對真實的。
因為城中華人交得起人頭稅,靠的也是巴達維亞特殊的中轉港地位謀生的。
而且城中華人住在城中,知道荷蘭人的武力不可戰勝。加之若是那些窮鬼得了勢,只怕大部分做大買賣的、包稅的、放貸的、承包糖廠的、幫荷蘭人收香料的,都要被城外的那些人搶奪家產。
即便歷史上紅溪慘案發生後,荷蘭內部在給連富光安罪名、在內部找替罪羊防止影響對華貿易的時候,也在書面上承認這一點。
【即:他們(居住在城中的華人),比那些在城外的華人,更瞭解公司的實力,能夠做出比較正確的估計。】
【把我們(荷蘭人)趕走,在管理上進行改革,絕不會給他們的貿易和商業帶來好處。所以他們(城中的華人)不可能懷有和他們城外同胞一樣的、反對公司的想法。】
這種想法,也算正常。
稍微腦子清醒一點的,若是看的更遠一些,也覺得就算朝廷下南洋了,難道是啥好事嗎?
巴達維亞的中轉港地位一消失,巴達維亞作為voc首都的地位一消失,對首都的百姓來說,都是壞訊息。
而且絕大部分的人的生意,都是和東印度公司聯絡的。不管是往中國販賣鴉片,還是當中間人在爪哇收購公司要的經濟作物,這都需要荷蘭人在這裡,才能繁榮。
現實是很真實的,沒有那些想象中美好的濾鏡。包括後世被人視作海外華人圖騰的蘭芳共和國,他們也是往大陸販鴉片的,1823年給荷蘭人交稅的時候,也是拿鴉片抵了一部分稅款的。當然照著一些邏輯,也可以認為販鴉片給滿清韃子統治下的殖民地愚民,真是好漢!但怎麼看待這件事,就和事實無關了。
總歸事實就是城外的烏衫黨、糖廠奴工活不下去了,起義了,拿著菜刀竹棍攻下了荷蘭的一座兵營,最後撤到了中爪哇以鬥爭求生存,活了大部分;城裡的人歷史上被屠的時候,毫無反抗,基本都死了,不少屠殺的參與者都回憶說在城裡的華人很順從地聽公司的話,城外攻打的時候,他們閉門不出,直到被殺;而僥倖逃走的一些華人富商,也主動從華人身上找問題,並且認為荷蘭國主要是知道一定不會放任這樣的事發生。
此時連富光的邏輯,就是這樣的:如果城外的華人暴動,因為都是華人,所以城內的華人也可能受到牽連。真要是出了事,荷蘭人殺人了,這些人是要找你們這些糖廠暴動的人索命的。
這話要是說給一般人聽,可能一般人會覺得好有道理。
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說不定,一些心善心軟的,還會自責。
但王五聽來,不禁大笑道:“扯犢子。瓦爾克尼爾連城外的糖廠奴工都不敢殺。他動一下試試?嚇死他。”
“你還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還你斡旋周全的,毬毛。明明是朝廷的炮艦來了趟巴達維亞,多給瓦爾克尼爾個蛋,他也不敢殺。”
他滿口都是髒話,說不出的粗俗,讓連富光有些不太適應。但想著此人既能孤身與英國東印度公司做生意,也是個強人,至少有資格和自己平起平坐,便也不好露出不悅之色。
只道:“無論如何,憑你們那幾條破槍,難不成真的想要效那奮臂螳螂?你們可知這荷蘭國在哪?可知這荷蘭國多大?可知這荷蘭國多少軍艦甲兵?”
“你們不知,我且告訴你們。這荷蘭國,在大洋之西數萬裡之外,可不只是小小的巴達維亞。其國軍艦萬千,甲兵十萬,便是西洋強國見到,也都顫顫巍巍。當年藍旗國的船,就被荷蘭人扣了,只說懷疑海盜假扮的,卻又如何?還不是老老實實停船接受檢查?你只當那藍旗國是小國?這藍旗國也是與羅剎國打過幾次大仗的,只打的那羅剎國丟盔棄甲。”
“你們便是佔了井裡汶,又能如何?”
“說句難聽的,跟著荷蘭人,有肉吃,有生意可做。跟著你們呢?”
“如今你既到了我這,我胞弟也在這,我也不妨說句明話。你們啊,贏不了,那又何必呢?”
“你們也別說甚麼大話,便是北邊的朝廷,當年也說均田免糧,可得了天下,還不是納稅納糧?我們包稅的收稅,收人頭稅,難不成你們成了事,便不收稅了?”
“既不能不收稅,又不能做生意,也沒有艦船,海上貿易也做不成。你叫我們如何支援你們?如何與你們一條心?”
“我弟弟是失了心瘋了,聽什麼嶽武穆、文丞相、水滸好漢之類的評書聽多了,腦子壞了。你們這數千人裡,就沒有個腦子沒壞的,竟能識時務的?”
說到這,連富光又看了眼弟弟,再看看身前坐著的王五等人,一咬牙道:“不若你們歸降了總督,我從中斡旋,保你們無事。如何?”
他沒注意到自己剛剛說到“北邊的朝廷”那番話時,弟弟連捷光的臉抽搐了一下,也沒注意到弟弟連捷光的眼神裡閃出一絲驚恐。
連富光覺得自己還是最後一次嘗試救一救弟弟,若能歸降,憑自己甲必丹的身份,還有一些荷蘭的律師朋友,不說照管別人,弟弟總還能照顧周全。
只要不流放到南非的開普,但凡在南洋,不管是安汶、爪哇、蘇拉威西,自己這邊都有關係,都可保弟弟平安。但要是流放到開普,那就沒辦法了,那邊沒有認識人,不過自己的律師朋友應該會爭取到去安汶或者蘇拉威西的。
話音既落,屋子裡一片寂然,一時間竟無人接話。
他以為王五等人是心動了。
可卻不知,此時屋子裡的人心思百怪,各有不同,卻偏偏沒有心動這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