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隨著實學一派的人越來越多的前往南大洋、北美,一些在明末“大覺醒”中討論了許多次的東西,再也遮蓋不住。
最開始,很多人諷刺儒家復古激進改革派,說他們“連算術都不懂,數也是君子六藝,還號稱通儒呢按照你們的想法,一戶丁,田五十畝,你自己算算天下是否有這麼多田?”
一開始顏元過於激進,被人指責為“傷富戶之業、奪富戶之田,此非正道”。
然後李塨等人把這個激進的想法改進,再到王源,最終拿出了還算是比較完善的“三十年贖買”方桉。
如果說,在科技水平達到之前,這個想法是空想的,甚至是有些反動的李塨無法解決人多地少的矛盾,他的設想裡自己都沒解決的問題,就是“為工為商恐難容納如此多人口”而反動,是說這一套方桉的背後,還涉及到非常嚴格計程車農工商等級制、惟農有田工商不得取田等問題。
那麼,現在,很多問題在技術層面上,理論上已經可以解決。
比如土地,澳洲的土地或許差一些,但是北美的土地是真的好,楓林灣再怎麼差,也比甘肅那等少雨的地方強,也比西南高山上的一點點能種玉米的平地強。
比如工商,伴隨著產業發展,李塨生前都覺得自己的想法是空想的“工商業無法容納過多人口”的問題,也看到了解決的曙光。
當技術,或者說生產力水平航海術、造船術、導航術、數學和天文學,也是生產力已經達到理論上可行的時候,為什麼不去做,這就會讓很多人心生疑惑。
大順的人地矛盾,已經即將到達無可挽回的地步。
歷史上,黃河決口之後,圍繞著微山湖,山東江蘇的農民,動輒武裝數萬開戰,一直持續到20世紀60年代。
更不要提土客矛盾、趕苗拓業、墾蒙導致的蒙古貴族地主化引發牧民起義和佃戶相殺、還有那場影響極大的白蓮教起義。
松蘇不是尼德蘭,也做不成尼德蘭。
大順普遍的“天下”思維,使得這些先走一步的人心裡裝著的仍是天下,而不可能是尼德蘭和西班牙模式。
這天下,自然包括山東、河南、陝西、湖北、甘肅等等地方的人。
江南是人,別處人也是人。
於是,一些激進的想法也就不可避免。既然胸懷天下,那麼自然會把目光投向一處地處溫帶、北半球、氣候溼潤、平坦、冬季最低也就零下度、有楓樹樺樹楊樹、能種小麥種包米種蔬菜、有河流、非常適合搞水利堤壩灌既、人少地多的地方。
即便,實際上這件事正在做,比如眼下正在進行的金礦搭臺、移民唱戲的辦法。
但很多人覺得還是慢了,何不爭朝取夕,以最暴烈的手段來解決這件事?或者說,以最暴烈、最激進的手段,來減少新時代從舊時代的母體上分娩的痛苦?
和一些人想象的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從當初米子明送瑞典戰俘回哥德堡開始,大順和歐洲的交流逐漸加深,對於歐洲的瞭解越多,在這個“原始積累”的時代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好。
以史為鑑、以夷為鑑也罷。
甚至所謂的師夷長技以制夷。
大順實學派的這些人,鑑來鑑去、攻來攻去,攻的方向,直奔著“強化集權”的方向上去了,而不是反過來。
順承於明。
有些東西,叫影射史學也罷、叫託古言志也罷,總歸,很多人藉著明朝的事,來抒發自己的想法。
說前朝朝廷,連發鈔權都沒有,在白銀改革之後,確定了用白銀為稅的那一刻,就等於拱手把發鈔權讓給了東南沿海大商人。莫說西洋,便是日本,幕府手裡也有發鈔權發銅錢,收稅卻收白銀,並不叫發鈔權。因為銅錢不是輔幣,而是類似於內幣和外幣的關係,兌換價格是按照匯率波動的,並不是固定額輔幣,所以實際上就是沒有發鈔權,而是“自由”到把發鈔權讓給了商人,這不是扯犢子嗎?
說前朝朝廷,連海關都管不明白,那麼大的貿易額,能把銅錢衝到白銀貨幣化的程度,稅收能力和英國差了八條街。
說普魯士這等國家,都知道用財政補貼紡織業,這邊可倒好,任何經濟政策都沒有,全靠自由發展。連學法國財政部出錢組織絲綢生產出口獲得財政收入的腦子都沒有。
說荷蘭為了把控茶葉的專營權,不惜用各種手段,掐死奧斯坦德公司、屠殺英國東印度公司。這邊可倒好,茶葉就是這邊的特產,居然不知道壟斷茶葉出口稅。
在這個原始積累的時代,大順這群人在這個時間睜眼看世界,所看到的,只有四個字。
“國家強力”。
這和1848歐洲之春之後,再開眼看世界的時候,完全不同。那時候原始積累已經完成,各國資產階級已經基本上臺,甚至再往後幾年中國的手工業已經堪堪能和有大洋運費阻隔的機械工業不相上下不甚有優勢。
那時候看到的,是那個樣子。
現在看到的,是這個樣子。
因為,畢竟,連正牌的國富論,都還要晚幾年才能出現,而出現之後也並不是英國的政策,而是反英國政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