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允文被他同行們的話驚出一身冷汗的時候。
劉鈺也在松江府府尹這裡,經受了一場舊勢力的詰問。
宴會結束後,劉鈺本來心情不錯。
松江府的府尹又來拜見,本來說好要去周邊考察考察,既看看農村情況,也看看松江府的手工業發展,約好一切從簡,就在明日。
這松江府的府尹,也不是科舉出身,和劉鈺雖然不熟,但因著都屬於是“廷臣”外放,走的是非科舉路子的緣故,聊得還算投機。
江南一地,經濟發達,文化興盛。
大順當年從均田免糧,最終不得不妥協成保天下,江南的大莊園、大地主經濟並未被全部破壞。
壞處一大堆。
好事卻也有一些,比如江南的文化、戲曲、等,都有了大發展。因為大莊園主、大地主會資助“藝術”。
比起滿清時代對江南搞了幾次屠殺、又在前期儘可能維繫小農經濟、搞幾大案削弱了江南大地主的勢力來說,此時的江南以依附大地主、大莊園主興起的藝術,確實不錯。
不管是明末那種奢靡人文的審美,還是詩詞以及結社論政之風等,讓劉鈺在這邊很是欣賞了一番。
這松江府的府尹,也在劉鈺邊欣賞的時候,說起了一些舊事。
“下官自來松江之前,陛下召見,多教下官這松江與眾不同之處,又講了一件前朝舊事。”
“說是前朝永樂、宣德年間,這松江府的知府叫趙豫。”
“彼時,松江府的百姓,有什麼事,都不去宗族解決、也很少私下解決,而是什麼事都要告官,由法律解決。”
“趙豫來後,便要移風易俗。凡是案情不嚴重的,便與告狀的人推說,只道‘明日來’。”
“時間一久,這松江府便有歌謠,說是‘松江太守明日來,來了也白來’。”
“數年之後,及至趙豫離開,這松江府的風氣,便真的被這種和稀泥的手段扭轉了,移風易俗之下,一般的案件也不來官府,要麼宗族解決、要麼私下解決。”
“後世傳為美談,以為真儒家之道。”
說到這,這松江府府尹拱手道:“不過,下官來之前,陛下刻意講了這個故事。卻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如今這松江府,乃朝廷工商興發之處、財稅重要之地。凡事不可和稀泥,要講規矩。若能走法令的、走訴訟的,萬不可叫私下裡解決了。”
“昔者趙豫移松江好訟之風,是為功;如今下官也要易松江不好訟之俗,方為業。”
“鯨侯最喜規矩,這工商業初立,規矩更多。好在新學之中有不少人,可以為吏,否則每日下官也不用幹別的了,只要應對這些訴訟就罷了。”
劉鈺笑道:“陛下既選你來做這松江府尹,那也是見你有才能。你我都是武德宮出身,廷臣外放。這松江府,如今正是財稅重地,非能不足以當任。陛下聖明,這裡非比從前,從前小農居多,皆為鄰里鄉人,訴訟之事,尚可和稀泥。如今這是乃工商重地,若再和稀泥,可就不妥了。”
正要和和松江府尹談談工商業發展的事,有門子來報道:“鯨侯、府尹大人,外面有十餘名鄉紳求見。只說有事要與鯨侯訴說,都是有功名在身的。”
劉鈺側身用略帶疑惑的眼神看了眼松江府尹,心道你不會是給我找什麼事吧?
疑惑的眼神一閃而過,隨後用調笑的語氣道:“莫不是這些人有什麼冤屈,竟是伸冤無門,得知本官在這,要直達公侯?”
松江府尹苦笑道:“鯨侯說笑了。都有功名在身,哪有什麼冤屈?之前也來過幾次了……”
說罷,示意門子先出去,待房內無其餘人了,才道:“下官實是沒想到他們會在這時候來煩擾鯨侯。其實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主要還是松江府這幾年工商業發展,大量流民入此做工。朝廷又多免糧米關稅,甚至鼓勵自海外運糧。”
“如此一來,這事就有分說了。”
“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松江府的地租多以稻米斗數為準。這些有功名的,家裡多有土地。糧價降低,他們的收入自降,自來不滿。”
“若以君子之心談君子之事,還是‘米賤傷農’。再往大了說,箇中還是本末之爭。”
“松江府工商也日益興盛,如今只看松江府,這工商稅、海關稅、印花稅等,遠超地丁銀子。”
“只看工商業,自是糧米價越低越好。”
“但終究,這裡面還有諸多小農。若只是這些人,倒還好說。但他們裹挾小農之民意,這就難辦。”
“去歲又有暹羅米入境,又恰逢豐收,米價極低。而百姓賦稅,除去漕米,又用白銀。商賈又在收米時候,壓低價格……這些人在鄉間煽動,頓時群情激奮。”
“陛下遣我來松江,自然不是為了收松江的這點地丁銀。孰輕孰重,我還省的。可是,這事兒下官實在是解決不了,只能拖延。”
“講道理,下官又講不過。總不能說,米賤傷農不對吧?又不能說,小農就該破產?”
“不過,下官確實沒有覺得此事麻煩,正好推給鯨侯解決的意思。只是,這些鄉紳得知鯨侯前來,肯定是要討個說法的,以求上達天聽。”
劉鈺聞言,苦笑道:“我也解決不了啊。可人家都找上門來了,還能不見?只是,你就沒想出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