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想法一出,松平輝貞心想似也可以。
如今答應大順的條件已是必然,要想的就不是討價還價,而是以待將來。好在幕府的筋骨未動,二十年生聚,未來尚未可知。
定下之後,便叫人傳話,請劉鈺赴宴。
傳話的人感到劉鈺住處的時候,守衛告訴他劉鈺並不在這,而是和幾人去了港口。
在給完松平輝貞條件之後,劉鈺就帶人去了海邊,視察港口和要塞的建設。
朝鮮的奴婢階層們幹活很賣力,每天能吃飽飯,幹起活來都很賣力氣,而且可能是當奴隸當的久了,服從性極強。
這是海軍的工程,從海軍的特別資金裡提出來的,要在這裡修築一座要塞、一座炮臺群,以及一處軍民兩用的港口。
標準的海灣地形,自然防波提的小島,以及絕佳的地理位置,都使得海軍上下對這裡志在必得。
工程進行的很快,花費也不是很多,一切順利的話,今年夏天就可以完全投入使用了。
跟在劉鈺身後的,除了一直逗留釜山聯絡朝鮮方面的趙百泉,還有貿易公司在這邊的負責人、寧波的老海商徐濤。
禮政府的人,與海商之間,可謂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但趙百泉在釜山逗留了這麼久,真正接觸到了朝鮮的身份制度後,對朝鮮“自號小中華”的身份,產生了極大的懷疑。
加之之前劉鈺灌輸的一些想法,使得趙百泉對朝鮮的態度也不是很好,這話不投機的禮政府官員竟和海商能和睦相處,亦算是奇蹟了。
一行人在釜山港口附近駐足,看著遠處正在勞作的朝鮮奴婢,劉鈺回身問趙百泉道:“朝鮮兩班,視奴婢為牛馬,所得錢財,皆歸於己。此與本朝士農工商四民之別,似有不同吧?卻不知《論語》中何處可得,此夏政也?”
趙百泉是北儒一派的,並沒有江南莊園主生活的經歷,是最支援小農經濟的那種人。
此時終究也不是明末,不至於出現浙皖初晚權、佃戶避主家諱這樣的奇葩事,此時目視這種奴婢制度,趙百泉並不認可這是儒家文化的習俗範疇。
他仔細詢問過,朝鮮之前是爆發過“華化”和“本俗”之爭的,但爭到最後,朝鮮國王實在沒有削弱門閥兩班的能力,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哪怕當年萬曆援朝時候,因為一些奴婢伏擊日軍立了功,朝鮮王想要讓他們擺脫奴婢身份位列兩班,都被群臣死諫,認為讓賤人和他們同列實在是一種侮辱。
此時劉鈺明知故問,趙百泉也只好道:“鷹娑伯說笑了,若是本朝計程車農工商四民之別成這般模樣,我實是提不起半點華夏優越而睥睨四夷的心態。”
“本地的東萊府使鄭某,也曾和下官提高,朝鮮國自有國情在此。海軍中一些人也說,鷹娑伯早就斷言,若是西洋人來此,傳人皆為兄弟姊妹的天主教於此,只怕儒廟隳矣。”
“我觀朝鮮、琉球、倭國,皆有儒廟。朝鮮有儒廟、倭國有聖堂、琉球亦有儒社。可三國之間,大為不同。朱子之學,倒可通行,心裡實在難以理解。”
劉鈺心道這有什麼難以理解的?儒學從春秋開始,經歷了銅器鐵器莊園小農的一系列發展,隨便擷取一個時代,都能找到理論基礎。
趙百泉想的終究還是“心之所向、則政之必往”的一套,自然也難理解。現在大順這邊最大的問題,就是如果想繼續當天朝,就必須自己搞出來一套新時代的、符合18世紀以及今後生產力水平的魔改儒學,與時代配套,否則這天朝是當不成的。
但這種事,劉鈺考慮過許多個夜晚,也沒有找到解決的思路,完全沒有頭緒。
此時他也不便說這個,笑著指了指身後的徐濤道:“趙兄若想看到朝鮮改變,還得靠這些海商。”
“日易星移,本朝在變,而自有大儒跟上解釋。只要讓朝鮮也發生變化,那時候本朝的學問自是可以通行於朝鮮,自也會逐漸變成變成本朝的模樣。”
“本朝現在,缺的是一場‘鵝湖之會’。破而不立,終究不行。我讀書少,這等事我也說不清楚,但隱約覺得,這些海商正是破局點。”
“趙兄以為我重利而輕義,又或者以為要多辦藩學,傳聖人之言。可實際上,你也看到了,琉球、日本、朝鮮,都不缺聖人之言,可形態各異。”
這話當真刺到了趙百泉的痛處,按趙百泉之前所想,周邊夷狄肯定是不學聖人之言才搞成這樣。
可到了朝鮮,他才知道,朝鮮官員的儒學水平,當真是比劉鈺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甚至在琉球那種尺寸之地,當地儒生都可以和趙百泉在儒學問題上談笑風生,而他和劉鈺之間就根本談不了太多聖言。
甚至對馬島上的倭人,儒學水平也是遠超劉鈺。但趙百泉捫心自問,到底劉鈺更像是中華人,還是朝鮮兩班、琉球儒生、亦或是對馬島和他爭論過的雨森芳洲更像是中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