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對劉鈺的最後一點警覺,阿部正福還是問出了那個關鍵的問題。
你劉鈺的想法這麼“正確”、這麼有遠見、這麼符合天道,那怎麼聽說大順經常開倉救濟百姓呢?
問出這個很尖銳的問題後,劉鈺不得不再一次把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劍的故事,給阿部正福講了一遍。
“是以,天朝和日本豈能相同?”
“大順北有蒙古、河套,皆可墾耕;西有西域、綠洲,亦可屯田。百姓尚且還沒到無地可墾的地步。”
“日本也是一樣,此一時、彼一時。若日本此時只有十萬戶,我的說法那就是不智愚昧了,反而應該鼓勵百姓生育,如勾踐故事:令壯者無取老婦,令老者無取壯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公令醫守之。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子,公與之餼。當室者死,三年釋其政;支子死,三月釋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宦其子。”
“可日本現在已超兩千三千萬之眾,土地零碎、豪農豪商日多,兼併土地,小農貧苦無依,難抗天災,此時豈能還用勾踐故事?”
“或有人想,當以日本之劍,為日本之犁奪取土地。可放眼四周,日本縱有劍,又能砍向何處奪取無主之地呢?”
“再說你也打不過啊。”
“就算臥薪嚐膽,也得三四十年。三四十年後,只怕人口激增之下,‘四凶’之害積累,萬一遇到冷夏、火山、海嘯等等,四凶之害便會一朝爆發,席捲日本。”
“而且之前鎖國,百姓愚昧,尚可無憂。如今我朝去土佐、長州等地轉了一圈,日本百姓皆知‘均田免糧、唯才是舉、四民平等’,一旦爆發,可就不只是以前只求‘一揆’而請藩主減稅的地步了。”
“這大洋以東數萬裡之外,倒是有一處蠻荒之地,名為阿美利加。土地數千萬,肥沃遠勝美濃。”
“然則,有錢人自不肯去,沒錢人又去不成。若幕府、各藩為日本之長遠考慮,當可組織移民。只是數萬裡之外,必然自立稱王,這正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但花幕府的錢、利日本萬民之將來,卻不知幕府可肯做乎?若是肯做,過些日子我將海圖送來,幕府出錢造艦,移民,我亦可幫忙。”
“但關鍵這也得有錢啊。”
“你看啊,我給你算一筆賬。就按元祿檢地來算,日本的總土地石高,其實只需要一千萬人口。如今卻多出了將近千萬。每年還要增長二三十萬。”
“這每年二三十萬的‘多餘人口’,要運到阿美利加,每個人要保證活過第一年,怎麼也得投個三十兩銀子。少了的話,還不如直接裝船到了海上扔海里得了,還省錢省事。”
“這樣的話,一年就需要多支出一千萬兩白銀。”
“幕府能每年拿出一千萬兩白銀嗎?”
“就算學前明,加增遼餉,日本亦可以為和族之未來,日本之謀萬世,苦一時百姓,加‘移民貢’,均攤在每戶身上,一戶大約不到一兩銀子。這……拿得出嗎?”
“有這錢,不如買槍買炮,拒不救濟、拒不減貢賦,從而讓‘多餘’的人口自發餓死,亦或按人丁徵稅,家裡多人丁的,便要增稅,從而迫使百姓自然不願生子。這正是符合天道的行為。對不對?”
阿部正福聞到“人丁徵稅、以遏人口”後,連連點頭,心道此人果然有些手段。
至於說移民遙遠的阿美利加,那真是傻子才會做。
這阿美利加在數萬裡之外,昔年伊達政宗也曾派人去過,往來就要三五年時間,而且風浪頗大,十不存三。
幕府花錢,卻讓別人到那邊自立為王去?這麼遠,又不可能將貢賦交給幕府,只有傻子當將軍,才有可能這麼做。
徵遼餉徵成什麼結果,不言自明。況且按劉鈺這麼算,得一戶一年多繳納一兩白銀,這如何繳的起?
以三十餘年前元祿檢地時候的標準來看,有這樣一個記錄。
和歌山的一戶豪農,名為大田才藏。此豪農登記在冊的土地,有兩町五反,一町大約是十公畝,大約15市畝。換大順標準,他家一共大約40畝土地。
他的弟弟沒有娶親,作為家人依附哥哥生活,實際上也就類似於奴僕。但兄友弟恭,既是親兄弟,還是要給買身衣裳穿的,不能光著腚。
家裡一個老婆、兩個孩子,還有五個僕從依附他生活,算是他的長工。
此人重視水利、知道買肥料肥田,精耕細作,兩季種植折算在一起,水田畝產在450斤左右,旱田在250斤上下。
登記在冊的土地,按照石高算,是45石,換言之他要在收穫的時候,繳納22石左右的賦稅。
但是此人比較聰明能幹,又搞一年兩季,種一些小麥、蕎麥。
合計一年收入大米、小麥、蕎麥等一共90石。扣除22石的貢賦,實際剩下大約65石。
按當年的物價,把這些收入全換成錢,大約是1500戔。
1戔大約是4克白銀,也就是一年全家收入6000克白銀,折算之後大約是12兩大順庫銀。
自己一家人吃喝拉撒、工具損耗修理、家人一年過年做一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