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即便劉鈺不主動問,德川吉宗也會想著詢問詢問劉鈺的。
直到現在,他還覺得劉鈺看問題很準。鑄幣改革一事內蘊含的道理,確實是周邊的老中、大老們無法解釋清楚的。
而且只要不去揣摩劉鈺背後的目的,大部分和國政相關的話,還真就都是真知灼見。
並不是簡單的“敵人想要幹什麼我偏不幹就對了”這麼簡單。
比如鑄幣改革,若是此時時光回溯,明知道劉鈺獻策鑄幣改革的目的,是為了將來打仗之後幕府有錢賠款,德川吉宗還是會選擇依法去做。
現在劉鈺主動發問,德川吉宗回筆道:“若安心做藩屬,並無區別。若有心富國強兵,老夫思索許久,竟無思緒。”
“老夫若說,經此一戰,日本國心服口服,徹底臣服,想來劉君與貴國朝廷也不會相信。”
“但若說富國強兵、勾踐嘗膽之道,眾人獻策,卻都茫然無措。”
“非心服也,實力不能及。”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說的難道不就是這樣的道理嗎?”
兩千年前孟軻的這番話,此時此刻真的是讓德川吉宗感覺到了一種穿越兩千年的震撼,真真切切地理解了什麼叫“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
德川吉宗儒學修養不錯,時不時還會親自去聖堂講解一下明太祖頒佈的六諭之衍義,孟子的原句隨口就來。
看似說的坦誠,實際上德川吉宗心裡清楚,日本真要是拿出畢恭畢敬的態度,反倒會讓大順那邊心懷警覺。
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的舊事,大順朝廷裡做官的,哪一個會不知道?
德川宗武說要讓大順相信,只能用“絕望”而不是“恭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明明白白地表達出心裡不服氣,但是又絕望地發現力不贍也,這正是德川吉宗、德川宗武的“待天下有變”思路的第一步。
同時也希望聽到劉鈺對這句話的看法,或許能夠攫取到一絲有用的東西。
兩人嘴上的語言不通,文字交流卻無半點滯澀,德川吉宗只見劉鈺提筆龍飛鳳舞地寫了許久,心裡更是熱切地希望看到劉鈺到底會發表什麼樣的看法。
然而,等到那張寫滿了字的紙送到他面前的時候,德川吉宗掃過之後,卻是哭笑不得。
上面直接把德川吉宗的改革說的一文不值,說“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是不能治本的”。
至於如何治本,劉鈺更是直接開出了一劑猛藥。
廢藩置縣、廢除武士世襲、均田、復三代之政廣建學校、效王荊公之三舍法取士,亦或科舉。
鑑於武士不可能自己反對自己,建議德川吉宗放棄將軍的位置,以個人的號召力去民間搞一揆,去做陳勝吳廣。
這簡直就像是開玩笑,但玩笑的背後,德川吉宗看出的卻是劉鈺對日本復仇可能的不屑一顧。
因為,這件事根本就做不到。
如果幕府做不到,也就意味著不是沒有路,而是唯一的一條路你不走。
“劉君莫不是消遣老夫?”
“這是唯一的路。既然不想走,那咱們還是談談朝貢之後的事。將軍,我朝已經售賣給你了軍艦和火器;征戰途中,也給足了幕府顏面。何去何從,將軍總要給個說法。安心的做個藩屬,保德川氏之宗廟不滅,為什麼非要富國強兵呢?如今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日後的天下格局,便是東西之爭,便是惡狗打架也需選出個頭領。放眼周邊,能做這首領的,唯獨天朝,將軍為什麼還要執著呢?將軍若不欲效陳涉故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便無路可走了。”
德川吉宗嘆息一聲,又寫道:“荷蘭,小國也,亦可爭雄;英國,亦島國也,也曾在平戶開辦商館,與荷蘭爭鬥。他們可以做到,我總覺得日本也有一條路可以走,未必如劉君所言,只有那一條路。”
劉鈺這回真的笑了,回了短短的一句話。
“歐羅巴沒有一個體量巨大的天朝在旁邊盯著。不要想著刻舟求劍了。”
德川吉宗看到這一行字,自是想到了日本兩次希望走出去的打算,都被天朝生生扼殺。
唐時白江口、明時壬辰亂。
半晌,劉鈺又遞過去一張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