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濱城處在兩條河入海口形成的三角洲上,側面進攻是無意義的傷亡,唯獨可能的就是正面突破。
三天的進攻,大量的死傷,已經讓士氣跌到了最低。如今能、也只能打最後一次。
若是這一次還不能攻下,那就可以散了。
三天的進攻,也讓井伊直定大致摸清了大順軍炮艦的射擊距離。
部隊不能靠前集結,要在炮艦的射擊範圍之外集結。
看著遠處的小濱城,井伊直定將親信家臣都叫到了一起。
井伊直定卻沒有給家臣鼓勁兒,而是說起來很久以前的事,感慨一些悔不該當初的往事。
“家光公的時候,鄭芝龍請求出兵。家祖以豐臣秀吉朝鮮之事,認為大國不可爭鋒,力諫而拒絕出兵。之後殘明與鄭芝龍之子皆請出兵,以家祖之言而擱置不議。”
“若早知今日,當日就該出兵。明遣周崔芝借兵,許以島嶼、舟山,又得大義。若如《國姓爺合戰》之說,當時鷸蚌相爭,我日本當可得利。”
“若當時出兵,李闖敗亡、順軍不振,聯虜平寇,一鼓作氣,南北分治,則大業可成。縱不可鯨吞,亦可割據一地。以其乞書曰:齊之存衛,秦之救楚。則成,如周之七分、漢亡三帝,又何必新井君美之‘各自稱華、遠者皆夷;各為本紀、互稱列傳’之論?”
都說子不言父過,跟何論後世子孫不應該說為他們掙到了封地的祖先的錯。可井伊直定還是說了說祖上的事,並用這個做引子。
當年德川賴宣和幕府將軍德川家光,都是力主出兵的。
當時戰國時代剛結束,一大堆沒有封地的浪人武士。這幫“退伍”的兵,活著也是活著,到處混、擾亂治安,還不如全都扔去中國去打仗。
可井伊直定的祖先井伊直孝堅決反對,最終導致這件事沒辦成。
結果就是現在大順軍打到了京都,在小濱藩的這數百士兵,竟是難以攻克。
只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
井伊家作為第一譜代大名,當年打天下的時候又是德川四天王之一,與身高一米四、號稱日本之張飛的本多忠勝等人齊名並列。
之後井伊家一直作為譜代大名,作為幕府試圖將譜代大名官僚化的頭面人物,當年的大大功臣,井伊直定玩過望遠鏡、家裡也有一些“南蠻寶物”,甚至還有一支荷蘭產的燧發手槍。
他在江戶接觸過荷蘭人,也看過一些密不外傳的荷蘭風說書。
其實,他心裡是知道日本軍械的落後的。
只是當初史世用被劉鈺安排去江戶傳授騎射之學的時候,做藩主的,還是井伊直定的哥哥。
他哥哥井伊直惟是個很正統的武士。
學騎射、弓取、劍術、詩歌,繪畫,還喜歡在市井間視察,極其不喜歡老百姓隨便練練,就能用來打死武士的火槍。
當初史世用去了江戶,傳授騎射之法的時候,井伊直定的哥哥還大加讚賞,做漢詩以記之。並在之後的鷹狩演習中表現優越,受到了德川吉宗的表揚。
井伊直定繼任藩主也沒多久,德川吉宗也稍微解禁了一下蘭學,至少天主教徒徐光啟等人的書,不再是禁書了,可以透過長崎流入日本。
但那前後,劉鈺就壟斷了長崎的中日貿易。
連唐人風說書都是需要經過稽核才能送去長崎,何論書籍?
日本的蘭學解禁,科學書籍沒到日本幾本,倒是《列女傳》、《弟子規》、《六諭衍義》之類的書,劉鈺花錢,一箱一箱地往長崎送。
是以井伊直定也是沒辦法。
他隱約知道日本已經落後了,也見識過百餘年前的荷蘭四十磅臼炮,可是鎖國體系之下,他也就能玩玩鐘錶、望遠鏡之類的小玩意。
差距到底有多大,他只是知道和此時佔據小濱的大順有些差距,卻又沒有到絕望的程度,總感覺稍微使使勁可以攻下來。
衝著家臣發一發“悔不該當初”的牢騷,看似發的是關於當年沒出兵干涉明末亂局的牢騷,實際上是借古諷今,發的是“鎖國”的牢騷。
在他看來,若是當初干涉明末亂局,那就可以解決鎖國之困,那些先進的學問,就可以得到更多,如今也不至於落後至此。
家臣麼有笨的,有聰明的。都是父死子繼的,很難保證後代的質量,笨的家臣以為家主只是在感慨當年的機會、聰明點的家臣聽出來了言外之意。
圍在他身邊的一名家臣,名叫內山重次的,聽懂了井伊直定的言外之意。
他的祖先叫內山太左衛門,當年關原合戰的時候,內山太左衛門的父親站錯了隊,站在了西軍一邊;但內山太左衛門的祖父,卻站在東軍一邊,因此井伊直孝照顧照拂了一下內山太左衛門。
井伊直孝臨死之際,按照當時的規矩,內山太左衛門的父親是西軍的,正常來說是要殉葬的。井伊直孝卻希望內山太左衛門不要殉葬,好好活著,輔佐下一代。
由是內山一族,自那之後一直作為井伊家的重臣。之前井伊直定玩望遠鏡看到的那個醉酒的家臣,正是內山重次。
其實當時所有人都認出來了喝醉出醜的那個是內山重次,井伊直定自也不會認錯,這荷蘭人送的望遠鏡是最新款,相當清晰。
這件事又不是什麼秘密,山內重次知道之後,自認為這如同當年楚國的“絕纓之會”,家主給他留足了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