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敵當前先考慮內鬥、開戰之前先考慮削弱部下、談判之前先考慮怎麼防止部下做大,然後還要打贏外戰,這就需要很高的技巧。
德川吉宗也就是個守成之主,並沒有這麼高超的技巧。此時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劉鈺的勸告:敵在本能寺、非在天子師。
…………
“本能寺?這本能寺是怎麼回事?”
大順京城,皇帝看著劉鈺的奏章,詢問著對倭國有所瞭解的大臣。
旁邊還有一些大順核心層的人物,天佑殿與樞密院眾人都在,剛剛還在討論琉球的事。劉鈺的奏章送來,皇帝便直接於眾臣面前展開。
從過完年開始,對日開戰已有苗頭,琉球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這是準備打一仗在找理由了。
有資格參與的大臣自是要狂補一些倭國的情況,以便皇帝問及的時候可以有所問答。
有大臣想了一下,回道:“……大抵類於司馬昭弒君之前,賈充忽成了大魏忠臣,助天子曹髦誅司馬昭?”
“或者……始皇帝將統天下,而被王翦刺之?”
這兩個類似似乎也不太正確,只是思來想去也實在找不出更好的類比,關鍵是實在想不明白那是圖什麼,又大致地解釋了一下。
皇帝李淦抖了抖劉鈺的奏摺,笑道:“這便是不讀書,用典不是太恰當。德川吉宗所憂者,藩鎮也,可不是憂他的幕府重臣。”
奏摺上自然要附上劉鈺給德川吉宗的信,寫信的時候也沒有避開皇帝的耳目,以證清白。
下首的江辰主管樞密院用兵大略,聽完了劉鈺奏摺上的意思,心中服氣,讚道:“陛下,臣以為鷹娑伯也不是不讀書,這兵法便讀的很好,深得其味。孫子曰: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故其戰勝不忒。”
“他只憑五百人、一封信,便使得倭人大軍不能集結,不得不分成數隊,此勝過五萬大軍。”
這個評價,在場的其餘大臣不管是親近劉鈺還是反對劉鈺,都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戰術上可能他們不是太懂,但戰略上都讀過兵書,紙上談兵的本事還是有的,而紙上談兵又未必一定是貶義的。
李淦心中也認可江辰的說法,嘴上卻道:“你們當他只是有五百兵?卻忘了威海耗費數百萬國帑的戰艦。若無艦隊,倭人有何擔憂?”
當初支援造艦,李淦也算是力排眾議了。現在說出了,自是等群臣的一番話。
果然,等到了。
“陛下高瞻遠矚,聖明遠見,非臣等所能及。誠如陛下所言,若無陛下當初一力支援興海軍,鷹娑伯便是再多數倍計程車兵,又如何能將倭人土佐城搞成這般模樣?倭人又哪裡會如此擔憂?”
李淦嗯了一聲,拋下劉鈺的奏章,便如當日在東北苦寒之地那般,習慣性地把劉鈺的想法攬到了自己身上。
“卿等皆國之重臣,朕今日有些話方可說出。當日朕之所以力排眾議,興建海軍,所擔心的,便是怕有外敵做鷹娑伯於土佐所做之事。”
“海軍不興,而敵有大艦,則從廣東到天津,處處都可登陸。縱然陸軍善戰,可處處佈防便要如此時倭國一般,兵力不足,易被各個擊破。”
“若不處處佈防,集結大軍,糧草輜重,兵力集結,又豈有戰艦跑的快?今日方至廣東,明日敵軍卻至松江、後日至山東,如此如何能守?”
這幾乎就是當初劉鈺嚇唬李淦那番話的翻版,反正李淦知道,當初知道這件事的幾個內侍都“意外亡故”了,劉鈺又是絕對不可能對外宣揚這件事的。
如此說出,正顯得自己高瞻遠矚,聖明天子。
他倒也不只是為了這點威望,而是今日海軍已有小成,劉鈺也保證了威海的海軍已成體系、足以自保,以及法國那邊的使者抵達,送來了劉鈺一直想要的造艦工程師。
造艦得花錢,而造艦的錢,又不是皇帝的那點內帑能夠的,簡直是九牛一毛——若按劉鈺所言,造能和西洋人的一級艦對抗的大艦,此時怎麼也得個十二三萬英鎊,摺合一下就是三四十萬兩白銀,再加上軍官水手補給訓練,皇帝內帑裡的這點錢,也就是補補牙縫罷了。
考慮到大利還在南洋,南洋是李淦內心天朝的邊界,日後還得造艦花錢,還得大臣們支援,不如就趁著現在提個醒。
“杜牧哀秦而言: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土佐之事,眾卿當引以為鑑。不興仁政,則天下不安,一旦有外力來襲,必成大亂。仁政、仁政,有士大夫之仁政、有百姓之仁政。”
“倭人之政,於武士豈不仁乎?前朝之政,於藩王士紳豈不仁乎?而於百姓……若仁於百姓,太祖皇帝何至起義兵而席捲天下?”
“昔年福建教案事,天主教眾固然其心可誅,然其於秋冬衣無衣、於饑饉食無食,百姓信教者遂多。固要禁教,也需當成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