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扇一直背對著沈淵,原本是聽不清楚她離開的,他卻像後背長了眼睛,這個女子如何一步一步漸行漸遠,他都瞭然於心。
直到徹底感覺不到了,他才回過身來,悵然若失一般折了一朵檀香梅,小心收進袖中,算著她應當出了梅林,離開了這座小院子,方才沿著來時的路,一個人慢慢地向回走了去。
沈淵遠遠地望見那株白雪塔時,對面三個也看見了她,急急地跑過來迎。小姐與人同去卻獨自歸來,她們自然好奇,沈淵也早就準備好了應答之詞。
“遇到他的一個朋友,他們說話,我不好在一旁聽著,就先回來了。”
此時前來尋香的人已多了起來,那株白雪塔下,駐足觀賞的人絲毫不少,卻不聞喧鬧嘈雜之聲。沈淵並沒有再作停留,徑直帶著三個丫頭向回走。三官大殿前,仍有人在排隊等著敬香,山門殿外早就沒有飛霞了,一片天朗氣清。
州來山莊並不很遠,不過一炷香的時辰就能到。這個時節進莊子裡,正好可以嚐嚐新制成的鐵觀音。那道茶非得尹淮安親自來泡,才見其滋味之清妙,輕易不示於人前,只消熱騰騰地喝上一盞,任憑什麼氣悶氣惱都能立時煙消雲散。
沈淵在山門外稍稍停留了一會,還是決定打道回府。眼下她剛被個毫無瓜葛之人擺了一道,實在沒有心情去拜訪尹淮安,把這一身仄氣又丟給他,何況彩雲還跟著,她也不想帶個外人去。
待回到冷香閣時,尚不到午飯時辰,沈淵一直壓著情緒,不想與人說話,遂叫緋月取了紙筆,緋雲伺候研磨,親自寫了一張三官寶誥,吩咐彩雲帶回房間去抄寫。遣走了彩雲,沈淵才換了衣服,拆了髮髻,上床斜倚著閉目沉思。
“若非你是墨觴晏”?摺扇公子這句話彷彿大有深意,莫非他是知道了些什麼?會與沈涵有關嗎?接近“墨觴晏”於摺扇而言,會有什麼好處嗎……沈淵深感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沈涵早已經啟程,不可能再問他了,下次再見少說也要年後開了春,若是再晚些,也許就要到夏天了,如果在那之前又出了什麼變故,沈淵還當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是好了。
這場梅林交鋒實屬意外,與那夜的對峙截然不同。這一次,兩個人都不是平靜的,摺扇公子眼底深潭中壓抑著的那團火衝破束縛,噴薄而出,恨不能將她焚燒成灰。毫無疑問,他是真的動了怒了,而她,一向自詡淡漠的人,被生生攪亂了一雙春水,卻無力放出尖銳寒冰相以抵抗。
究竟為什麼不放過她?
沈淵已經太久沒動筆墨了,兩個丫鬟已經收齊了物什,她還是覺著,屋子裡還是有揮之不去的墨汁味道。這味道不算很難聞,可是極其不識趣,在她鼻尖打著轉,逼著她沒法忽視自己的存在。
真討厭,就和那姓凌的摺扇公子一樣。
他究竟想做什麼?僅僅是貪圖她的美貌嗎?這個人身上的謎團太多太多,幾乎讓沈淵想要逃開。那天夜裡,他們的確有過把酒言歡,但是,要知道,這兒是青樓啊……想起來那一晚,沈淵唇角的弧度就冷得像冰。
什麼赤誠相待,別和她說這些,她甚至連這個人叫什麼都不知道。那塊玉佩也許是個突破口,不過照眼前看起來,也沒有多大的用處。
為什麼查不出來他的身份,甚至連一絲一毫的音信都沒有?沈淵不喜歡這種蒼白無力的感覺,明明好像近在咫尺了,可是什麼也碰觸不到。重陽的時候去州來山莊,尹淮安和她說起刺客的事兒,她也是什麼都不知道。是她的網開始分崩離析了嗎?這真的叫她不安,也無所適從。
她躺下去,拉過被子將自己蒙起來,細細咀嚼著這種令她煎熬的滋味。從那次夜話青梅,一切錯誤就開始了,她不應該去,更不應該著了觀鶯的道,與摺扇公子扯上更多關係,一切回想起來都是不應該。
若是一覺睡過去,一切都能重來就好了……沈淵緊緊合上眼簾,努力不讓淚珠掉出來,她躲在這座青樓裡,為的不過是苟且偏安,不想再失去眼皮底下的任何,不想踏出去受別人的品頭論足。如果連這點小小的安逸都保不住了,那她這許多年的蟄伏,還有什麼意思?
緋月與緋雲守在外間,見她們主子這般,兩下對視了幾眼,終究未敢進來驚動。沈淵悶在被子裡,胡亂想著理不清的頭緒,不知不覺也睡著了。她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醒來時已是滿臉淚痕。
夢裡似是西北,卻不是小時候隨墨觴鴛去的草場。雕牆峻宇,飛閣流丹,沈淵猜想著,這大約就她是最初的家吧,被塵封在記憶最深處,只有在夢中才得重回。沈淵早已經不記得佈局,只能踩著腳下鋪路的魚戲蓮花小青石板,一路摸索著前行,不知在找尋什麼,也不知為何,走得跌跌撞撞。
她很努力地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家的樣子,看清楚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她甚至希冀著,也許可以找到父親母親,喚一聲“爹爹、孃親”,牢牢記住他們的音容笑貌。
她尋了許久,身邊的景象明明觸手可及,卻總是攏著一團迷霧,她能夠看清楚的,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沈淵開始害怕,怕這是一個局,以她思念故土情切為餌,一步一步誘她入局,以便行不知何種算計。
她正猶豫著,腳下忽然被絆倒,膝蓋磕在青石路面上,疼得那麼真實,逼著她紅了眼眶,一連串掉出眼淚。她想站起來,身上卻沒半分力氣。她驚慌失措地張望著,卻發現身下的小青石板變大了——不對,明明是她自己變小了。
沈淵是那樣明慧通達的女子,她深知一切都是在夢裡,不必驚訝。她仍想站起來,尋一面鏡子,看看自己小時候的模樣。雙親疼愛,手足相親……那個時候的自己,才是真的幸福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