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相只愛錢,皇帝但吃酒。掃盡江南錢,填塞泥馬口。”
大路旁街巷口上的一群頑童,玩耍時用清脆的童子音唱著一首新近流行起來的童謠。江南的口音,泥和李不分,頑童們唱的是泥馬,但是來往的行人都清楚說的其實是李馬。有心人聽了無不是會心一笑。
當今天子是李馬二人扶保的,這事在南京城中盡人皆知。有些人便將弘光皇帝暗中比成了偏安一隅的宋高宗趙構。可巧的是,這位宋高宗在還是康王殿下的時候,便有一段泥馬渡康王,渡過黃河逃過追殺的傳奇神蹟,也算是聖天子百靈相助了。但是也有人考證說,相助康王殿下渡過黃河逃過追殺的其實是一位叫李馬的百姓,但是為了樹立天子神蹟,故意指著關帝廟前的而赤兔馬說是泥馬渡過來的。
如今稱李馬為泥馬,未必沒有將弘光皇帝比成趙構的含沙射影在裡面。反正這位有著“七不可”的皇帝,在正人君子眼中也是不符合他們標準的皇帝。
而道路對面的出售書籍筆墨紙硯的闈墨店前,夥計手腳麻利的為客人將購買的筆墨紙張包裹好,又將一部印刷的十分精緻的書籍一併放好,交給顧客:“先生,您的。”
那一襲青衫的秀才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竹籃當中的筆墨紙張和那部書籍,“夥計,有麼有搞錯?我可沒有買書。”
“沒錯。相公。”夥計按照時下的習慣,稱呼秀才為相公。“前日同行公會送來的書籍,說好了凡是來購買筆墨紙張書籍字畫的,一律隨行贈送一部大行皇帝親自撰文的《洪文襄公祭文合集》。相公,您回去好好揣摩一下,裡面都是大人先生的妙筆,說不定秋闈就有呢!”
聽了這個夥計的巧舌如簧,秀才興高采烈的拎著竹籃走了。在店鋪門口的一個留著一部漂亮大鬍子的中年文士卻走了過來,端詳了一下夥計背後的書架:“這位小哥,請問要買些什麼,能夠獲贈這部書呢?”
“先生,您打算要這部書?”
“然也!久聞當日祭文之中頗多生花妙筆,只恨當時不在京師,無緣拜讀。有妙文不能交臂失之。”
“既然先生是讀書之人,那老朽便敬贈一部便是。反正老朽也是慷他人之慨。”在櫃檯後面寫字的老掌櫃走了過來,命人取過一部來,遞給了大鬍子文士。
那大鬍子文士接過書來,又同老掌櫃客套了幾句,這才起身告辭離去。上了街角上等候多時一乘四人大轎,往城內而去。
“奇怪,我怎麼看這人有些面熟?”老掌櫃搖了搖頭,卻如何也想不起來此人究竟是誰,只能暗自慨嘆幾聲,歲月不饒人,記性不好了。
“掌櫃的,那不是阮大鋮阮圓海嗎!當初咱們還在張先生的園子裡看過他寫的戲文《老門生》,您都忘了?”還是夥計年輕,稍微思索了一下,就想起了當初看蹭戲時曾經遠遠的見過一次這位留著一部極為引人注目的大鬍子的阮大鋮。
他所說的張先生便是張岱,乃是當時的戲曲鑑賞大家,雖然對阮大鋮其人頗有看法,但在看過阮大鋮戲班的演出後,於《陶庵夢憶》中盛讚其“簇簇能新,不落窠臼者也”,曰:“阮圓海家優,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與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筆筆勾勒,苦心盡出,與他班鹵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說到後來竟然一口氣連用了五個“出色”,可見其確實出色,絕非是出於情面的客套之語。
“嘿!早知道是他,如何不找他攀談一番!”老掌櫃雖然上了幾歲年紀,但是卻是追星的八卦之心不減當年。
阮大鋮上了轎子,吩咐一聲往大都督府,便只管開了書函準備讀書。
潔白精緻的紙張,印刷精美的頁面,姑且不說文章如何,單單這副賣相便是讓人心生好感。扉頁上赫然是一副對聯,“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
扉頁後面是一整部書的文章目錄,令人眼睛一亮。目錄收錄了全書數百篇祭文,數目近千首詩詞、千餘副輓聯,更在目錄之中列明位於這部書的第幾卷第幾頁,作者是誰,官居何職,科甲名號等等,幾乎就是一部人事檔案。
名列第一的,自然是大行皇帝崇禎為洪督師所撰寫的祭文。後面依次是幾十位大人先生們依次列名的祭文。
草草看來,已經讓阮大鋮胸中為之一快,“此書和陳琳的檄文一樣能醫頭風!”
這部由李沛霆收集編纂,命人在南京及周邊城市散發的祭文合集,同那首童謠一樣,分屬各自陣營對敵展開輿論攻擊的武器。
東林諸君子命人編了童謠,在城內外組織小兒傳唱,而南粵軍則是大張旗鼓的將祭祀洪承疇的祭文搬出來在各處書店紙張店贈送。而且在文章作者一欄中附列上你的籍貫、科甲、官職等等,讓人一看便知。
如今,大明的洪督師早已變成了大清的洪先生,可是祭文、輓聯的作者可都還在朝中,即便是已經改換門庭,變成了大順朝廷的官員,但是,他的同年、同門,卻有大把在南京、在江南各地任職。這無疑是把這些人的臉打得噼裡啪啦山響。“你們給一個靦顏降敵、辜負君恩之人如此吹捧,究竟是何居心?難道都想追隨他變成第二個王猛嗎?”
作為一個和東林復社結下大仇的人,阮大鋮可是萬分歡喜的看著祭文目錄上面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這裡面許多的人,都和崇禎十一年的那份《留都防亂揭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其實,在歷史上被吹捧的無比偉光正的《留都防亂公揭》一事,和什麼忠心正義根本扯不上關係。說到底,就是一群公子哥兒們爭風吃醋,互相之間別苗頭的舉動。
阮大鋮因為筆下來得,善於詩詞戲曲,家裡的戲班又是一時之冠,難免在南京城中風頭太盛。於是,不管是復社四公子也好,還是秦淮四公子也好,都看他不順眼了。
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這回招惹上的是赫赫有名的“明末四公子”中人——陳貞慧、侯方域等一大群混跡秦淮河上的風流公子哥兒,還有東林黨創始人顧憲成的孫子顧杲、大儒黃宗羲、禮部員外郎周鑣等朝野清流名人。
阮大鋮自認為宦途失意,同時又為了躲避中原戰亂,便從安徽懷寧老家到留都南京居住,編演新戲,交結朋友,聲歌自娛,這在當時的留都也是極平常的事。交往者雖不乏當朝名士,然亦全憑一己才氣之佳,方入張岱、文震亨等人之法眼,包括史可法、範景文等人,也均是以詩會友之來往。即便在其所創作的戲曲之中,也毫無陳貞慧、吳應箕等人所說的“恫喝”囂張之意,反是藉此連連討饒不已。不料,顧杲、吳應箕、陳貞慧這批公子哥兒看得老大不順眼,心想秦淮歌妓、鶯歌燕舞乃我輩專利,阮鬍子來湊什麼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