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的河道內,一隊官船在迎著夜風艱難前行。船頭的八盞氣死風的羊角燈籠被風吹得不停地左右搖擺著,上面的官銜扁平宋體字越發的看不清楚。不過,在運河中停泊的大小船隻也都是久走江湖的老油條,看著主桅杆上的巨大旗幟,看著船頭船尾那數十個手扶著佩刀挺胸疊肚傲然而立的護衛,就知道這個船隊的主人絕對不是等閒之輩。說不定,是朝中八旗親貴,王爺貝勒也是可能的。有人藉著船隻側身而過時那驚鴻一瞥的船頭上幾個很明顯的八旗滿洲面容形象特徵的侍衛,心裡做了這樣的判斷。
雖不中,亦不遠矣。最大號的官船船艙之中的主人,雖然不是朝中八旗親貴王爺貝勒,但也是權傾一時的人物。洪承疇洪大人,便在一張桌案後面,藉著艙中燈火,在這南直隸與山東之間的運河河道上,翻閱著朝廷邸報各地奏稿抄件和往來書信。
但是,洪大人的眼光所在,卻是在一堆書信公文當中的幾份報紙。
《舜天時報》,還是崇禎皇帝在世時在京師出版發行的,雖然經過了李自成進京和明順清三朝天地鼎革的大變化,但是,大家的目光往往都是在權力官位金銀子女財帛上,一家“窮酸文人”扎堆的地方,不過就是一些文字書籍,沒什麼油水,也不像兵部職方司那種掌管著天下山川地圖的所在,自然沒有人搭理他。所以,這家報紙也就奇蹟般的生存了下來。不但熬過了最為混亂的那段時間,並且在順治進京後,重新開始發行。
對於這份報紙,朝中的一群前明朝官員紛紛向攝政王上書,“此乃前朝餘孽,專一蠱惑人心。又是南蠻李家遺毒,切不可令其在京師存身。臣等乞將其除惡務盡!”
但是,對於多爾袞來說,一份報紙,不過是些無聊文人在那裡搞些文字,傳遞些訊息。同朝廷的邸報也沒有大不了的。他也找來看過,除了一些時局訊息之外,更有些商品價錢之類的資訊,副刊上,更是滿載著風月場所的新聞,什麼哪個戲班排了什麼新戲碼,哪個伶人添了新行頭,而這新行頭則是出自哪位老斗恩客的手筆,什麼哪個班子裡的姑娘摘了牌子嫁人做姨太太去了,林大掌櫃的旗下哪個院子裡最近出了個什麼國色天香的尤物。還有,哪個園子裡某個技師有什麼絕活,哪個姑娘堪稱色藝雙絕德藝雙馨之類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這種東西也值得朕下令封禁?笑話!”多爾袞給了這樣的一句話。在他看來,這種東西有他不多沒他不少。就算是有什麼害處,那也是在漢人的讀書人當中流傳。要知道,八旗子弟當中,認識漢字並且能夠熟練使用的人堪稱珍品。不然也不會給各級軍官將領官員身邊都配備上筆帖式。為得就是要用他們來閱讀處理公文。
他把如何處理這個舜天時報的事交給了當時還在京師的洪承疇辦理。
“奴才以為,這東西留著,比關了他好。”洪承疇這樣回答。洪大人的理由是,報紙的訊息來源和傳播速度都比朝廷邸報公文要快。“這樣,奴才們也可以從中獲得天下時局動態,早早的為主子決斷做出籌劃來。”
洪承疇的這個理由,深深的切中了多爾袞的要害。同樣的一個情況,報紙上刊登了半個月了,朝廷的公文奏報才到了他的案頭。真真不知道下面的奴才是怎麼辦事的。透過舜天時報這個渠道來了解前方的戰事,卻也是他和洪承疇的一個原創。
有了攝政王和洪承疇的默許,舜天時報自然在京師過得風平浪靜。不過,報館的主筆等人也是清楚自己的處境,自然不會在報紙上刊登什麼犯禁的犯忌諱的文字。
今天,洪大人就透過舜天時報這個渠道來了解各方的最新動態,也算是自己的果實自己品嚐了。
但是報紙上,雖然詞句寫得很是隱晦,不乏“轉進”、“休整”之類的詞彙,但是這種障眼法又怎麼能瞞得過身為此道高手的洪承疇?
“川南各地賊兵,畏懼大兵天威,裹挾各處州府百姓良民,焚燒田地房屋南下逃竄。”
“鰲拜將軍親自督率兵馬攻進富順,又為大清立了一功!”
“自流井等鹽井為賊兵焚燒破壞,稍有影響。川中鹽價略有波動。”
“安親王令大軍追擊賊兵,賊焚掠燒殺甚重,百餘里境內無人煙。大兵籌集糧草頗為艱難,撤回順慶瀘州等地就糧。”
“兇焰迭張!入滇道路上,逆賊孫可望遇到忠義土司官領兵阻擊,受挫不前,一怒之下連連屠戮數十處官寨。良民屠戮一空,莠民爭相入夥從賊。”
“氣焰囂張!西賊以千餘悍賊竄越滇北,逃向昆明方向!沿途土司官寨紛紛截殺,奈何此輩皆為老賊,逃亡本領一流。據傳聞,已逃至滇南地面!”
這些報紙上的重要新聞報道,被洪承疇手下的文案們摘抄出來,一一列在他的面前。配合著這些抄件,洪大人在油燈下對照著地圖一一的尋找著報道當中涉及到的地名。
作為一個資深官僚,他對於這些官話文章背後的隱藏的潛臺詞實在是太熟悉了。他能夠從厚厚的脂粉下面敏銳的窺視到那可怕的素顏真相。
“唉!”洪承疇長嘆一聲,他從這些零零總總,瑣碎異常的新聞當中,透過層層迷霧,漸漸的捕捉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西賊孫可望引兵馬入滇,入黔,這分明是要效仿闖賊故事,與梁國公匯合於雲貴兩省。只怕他們要以雲貴兩省和這兩省的土司、官員,甚至是黔國公的人頭來做投名狀。換取梁國公對他們的收容和支援。那一支千餘人馬的小隊,怕便是護衛使者前往河靜等梁國公老巢的!”
“唉!李守漢,你果然是好手段!”看著自己所作的筆記,洪承疇不由得覺得頭頂上冷汗涔涔而出,被河面上的風吹得一陣陣頭疼。
“以糧草軍火接濟西營兵馬,派遣教練訓練這數十萬兵,漸漸的便將西營賊寇變成你的南粵軍,讓他們在這雲貴川同我大清兵馬往來征戰。唉!可惜了安親王嶽樂,雖然戰陣上英明果敢,但是畢竟少於經歷,只看到了戰場上,卻不曾看到戰場外的鬥法。只怕我大清西路兵馬,便要在這川滇之間困守了。從此,數十萬兵馬,便從活兵變成了固守一地的呆兵,不但不能為我大清殺敵立功,反而成了消耗糧餉的無底洞!”
看著地圖上他自己所作出的表示,長達數百里的缺糧、無人地帶,橫亙在川南地區,這裡的百姓大多數在孫可望大西軍的動員之下,南下進了雲南以躲避兵災戰火。
李宗方向這些南下百姓代表著梁國公宣佈,只要肯南下的,你們沿途的口糧,由我負責,到了南中地面,則一切照著移民安置條例辦理!這些年來,百姓們多多少少的也聽到了南中的好日子,雖然都不乏嚮往之心,但是卻只能停留在想象中。一來,國人的安土重遷思想,總是認為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但凡是在家鄉還能有一點辦法的,都不太願意千里跋涉。二來,從川南到雲南,再到南中,連綿數千裡的山路,如何過得去?且不要說沿途的狼蟲虎豹,土匪強梁,單是路上的口糧一項,便足以令人望而卻步了。
如今,這兩項難題都有人替你解決了。數十萬人浩浩蕩蕩的南下,沿途又有兵馬護衛,有人管飯,這種好日子,為啥不去?!
於是,原本還算得上繁華富庶的川南地面,留給嶽樂的,便是一片片的廢墟和還在冒著徐徐青煙的自流井、貢井上的天車骨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