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紅欞靜靜地坐在俯仰軒外。
七月的綠,綠得是如此濃郁,隔牆的鞦韆冷落多日了,四周很靜,只是偶爾會傳來些聲音,那是風動隔牆鞦韆索。
因為鞦韆,裴紅欞不由想起些少女時節……她自幼生長尚書府,在那表面喧囂的背後,她知道究竟隱藏了多少密室的機謀……父親的小妾,跟班侍女的謔笑孟浪,孃親臉上那全然疲憊的神色,鞭笞與刑罰,一向在外人看來那麼清整嚴肅的祖父和那班男優女妓們的狎鬧,繁花細雕的傢俱邊角里那陳年油漆與塵垢的氣息……種種密謀,種種詭計,種種陰毒暗算,群小爭風,墮胎下藥……這一切的一切,就那樣地發生在裴尚書府裡,也曾那麼真切地發生在裴紅欞的眼底。
——三哥的府第會有什麼不同嗎?
她想起嫣落。
——嫣落怎麼會來到了江西?怎麼又會在三哥的府裡?
沈嫣落本是裴紅欞母親孃家的親戚。她的出身並不象裴府那麼的清貴,她們沈家是早已衰落了。
沈嫣落在十六歲時來到的裴家。那時,她早失雙親,毫無怙持。照說,家裡來了個近親女孩兒,正好是裴紅欞的玩伴,可裴紅欞和嫣落的交往並不多。她一直不明白,家裡為什麼把她與自己隔絕了開來。直到後來好久好久,她才明白,那是家裡的男人把她與自己隔絕開的。
沈嫣落只是一個單薄嬌弱的女子而已。裴紅欞想,這一生,她都沒見過象嫣落表妹那樣窈窕的體態了:嫻靜如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拂風。那樣的體態,真好象從畫裡面走出來的似。
嫣落本身象個不沾染一絲慾望的精靈,可她那輕靈的體態,卻象能勾引起好多男人的慾望。裴府滿門,上上下下,不只一個男人對她垂涎吧?裴紅欞永遠記得在那次的家宴之上,她不經意一掃眼,看到伯侄叔祖們看向嫣落時是懷著怎樣的目光——那樣粘乎乎的,似乎一經沾上,便永難清潔的目光。
所謂世家巨族的男子就是這樣的,他們對自己家門的女子教導一向都要求清華貞靜,卻渴望家以外所有的女人都**不羈。
嫣落是個水樣面板的女子,所有細微的觸撫與刺激都象能激起她最最細微的反應。裴紅欞總記得那個七月,她鬱悶無聊,所以去了外花園。外花園一整園都是濃郁的夏。裴紅欞在花園的花房內,看到了三叔公是怎麼把一張老嘴強迫的湊近在沈嫣落頸側。
沈嫣落側過了頭,可她脖子上奶色的頸卻在三叔公的一雙佈滿老斑的手下似乎皺起了一層奶皮。三叔公那油膩膩的笑至今彷彿還響在耳側:“你真是個特別的女人,無論做了多少次,你都永遠象一個處女。”
裴紅欞記得當時自己心裡如何的撕裂一痛:原來她們裴家的男人就是這樣的!他們那陰暗的心裡喜歡的女人原來就是那樣的就算被欺凌無數次後還永遠象第一次那樣把痛楚那麼無依地呈現在他們眼裡!
她的指忽然叩門,然後,她記得自己三叔公怎樣倉惶可鄙的臉,記得沈嫣落怎樣泫然無依的臉。裴紅欞的臉上卻淡淡然的,彷彿沒有看到過發生的一切。她笑道:“嫣落,我有一個花樣怎麼也繡不來,你幫幫我吧。”
從那天起,她都沒把沈嫣落放出過自己身邊一步,直至出閣。她在心裡是那麼痛惜著這樣一個水樣的女子。
沈嫣落不愛說話,下人們背地裡叫她‘木美人’。她也幾乎從不哭,起碼不在人面前哭。可裴紅欞記得自己出嫁的前一天,她來到嫣落床畔,嫣落好象是在平靜的睡著,可她看到,她的枕頭是溼的。
——想到這兒,裴紅欞眼裡忽然湧出了兩行淚。她抬手輕拭……以後,以後嫁給愈錚這麼多年,她就一直拒絕再把這件事想起。因為,她總覺得,那是嫣落心底最深的痛,自己對她即然已經無助且無力,能對她做到的最大的尊重也許就是,把她情願沒有發生過的事在自己心頭也永遠抹去。
嫁以前她還曾到孃親身邊,請她以後一直把嫣落帶在身邊,直到嫣落出嫁。
娘當時看了自己一眼,面對一個馬上要嫁的女兒,她的眼光有一種面對一個成熟了的女人的坦白。
——她們彼此都知道,那發生在沈家表妹身上一切的一切,所有已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
可孃的眼光是那麼的無力。
黃蜂頻撲鞦韆索……
一隻黃蜂忽在裴紅欞的耳朵邊繞呀繞。裴紅欞揮手把它趕開,心裡卻怔怔地想起一句詞,為怔怔地想到了嫣落的手……嫣落的手是她見過的最美的。她的手還跟當初描龍繡鳳時一樣的靈巧嗎?
黃蜂頻撲鞦韆索——
有當時,纖手香凝啊……
怎麼那天她見了自己後,除了扔給自己一包東西,除了一笑,卻再沒有一句言語?
三哥的府第會和京中自己從小長大的裴府有什麼不同嗎?三哥就算智識圓融,但、他在他自己的府第裡只怕和自己父兄叔伯們不會有什麼不同。那樣的氣味,那樣暗藏於所有尊華之下的腐敗氣息,在所有大家巨族裡,都是毫無例外地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早已侵到了那些男人的骨子裡。
裴紅欞靜靜地望著身外的這個裴府,“天上神仙府,人間卿相家”,可嫣落,那個她輕嫋窈窕、清楊宛似的表妹嫣落,卻一直是如何的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府第裡?
她們已見過一次,就是那天,三哥推門去後。等了一會兒,她又見到隔牆鞦韆又自蕩起,鞦韆上飄現出一抹紅影。
她驚詫地輕叫了一聲:“嫣落”。
嫣落在鞦韆上衝她嫣然一笑。然後鞦韆落下,那一笑還在空中嫣花般地掛著,在高柳濃蔭中掛著。
然後,鞦韆再起,撞破了先前那還掛在空中的笑影,嫣落的臉上卻已平淡,再沒有笑。她在鞦韆上一揚手,輕輕地擲過牆一包東西。
然後,鞦韆再隱,沙聲簌簌,隔牆之人已去。
裴紅欞上前揀起那一包東西。那是一方女子用的絹帕。她解開那絹帕,就見到絹帕裡面有幾個珠子。那珠子她分明認得——那是她自己頭上戴過的。
可那一支珠簪自從那日贛江之畔,遭瘟家班與清流社圍殺後就已失去。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絹帕裡,出現在嫣落手裡?
裴紅欞面上一愕,然後才注目那絲絹之上。那絲絹上被人很小心地抽了絲,有一縷縷隱約透光的痕跡。
抽絲——這該是嫣落的手藝。裴紅欞知機地把那絹帕在手裡張開,回到房中迎著燭光看去。殘燭的微光中,那細微的帕上隱抽出兩行字:
問卿可識賣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