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華一抬眼,今日,他潛伏於此,暗護裴琚,可以說,已違背了華蒼二姓的族規與蒼九爺的嚴命。可,蒼九爺縱是他欽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蒼家子弟共同的蒼九爺。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獨自暗暗仰慕、獨自擁有、獨識其風彩的裴琚。
猛地,一抹殺機從他的額頭升起。他額下那對一字的眉一擰,他雙目的瞳孔忽然縮緊。
戈陽蒼家本出身鷹爪門,這一手鷹眼之術蒼華可以說是自幼修煉起。
他盯的是‘滿芳樓’一個送菜的夥計。
——這個人不是平常的夥計!
——殺手,清流社的殺手。
——這人,他已找了他好久了。即找到了一個,就不難發現其餘的暗伏同黨。
這批人一共八個,蒼華再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後,再重又確定。沒錯,一共是八個,有一個隱身於平常士紳之中,還有兩個化身為他的僕佣,坐於騰王閣倒數第二層中。
而那個端著一尾魚正要送上樓頂的,想來就是他們這一場殺局的前奏。
蒼華遊目四顧,還有四個,或扮為平常百姓,或喬裝成老邁村嫗,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販,或負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後,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後倉惶間急退時所有可能的退路。
蒼華的手一緊,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面的一塊琉璃瓦,用力得幾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手?
他的眼前浮現出蒼九爺那一張嚴厲的臉。如果出手,以蒼姓一族的族規來說,他幾乎就是反出蒼家了!對於蒼姓一族,他本沒有什麼依戀,從小他們對他可未見得好來。可是仇恨壓迫有時反而會把一個人和一個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衝破這一層牽繫,可嚴厲的蒼九爺卻是橫在他心頭衝不破的一層屏障。他從來不怪蒼九爺對自己的嚴厲,他是一族之長,是他以六十齡之身,愴然挺立,給蒼氏一族,上上下下,熱血子弟,衰頹父老以一個完整的家族與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的護衛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側,應該也可以應付得了這一場危局吧?
可,蒼華的手指忽然狠狠摳進了自己的掌心裡:裴琚他現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給萬生眾姓以一個安寧,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是送與東密與他朝中政敵的可乘之機。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亂,他是一向平大禍於未發之前的,這是他立身當朝最讓上下交稱的一樣政績。如有騷亂,縱可壓服,已失顏面。以後裴琚所渴望的升遷也就會變得很難很無望的。
而蒼華,他是一直想憑己之力,護住裴琚,托起他一朝真的可以縱翮而飛的。
蒼華心裡冰炭交催,然後他一注目,卻見裴琚在看罷那名刺時忽一抬頭的目光,目光難得的一現悠遠。
——他的心頭在想起自己——蒼華心中熱血一衝,裴督爺此時的心頭想起的是自己。
媽的!不管了,不管了!什麼家累族規,什麼蒼九爺的嚴命!他要幫他,因為他正想到自己,幫那個只屬於他一個人景仰的裴琚!
閣內外的人根本來不及看到什麼,只聽到半空裡忽然響起一聲鷹鳴。那一聲突然傳來,底氣蒼華,聲音嘹厲。
眾人心頭一驚之際,只覺得被那一聲叫得茫茫一失。然後有反應快的人一抬頭,只見半空中似乎正有一頭大鷹劃過。那隻鷹張翅撲襲,一身上下全是黑的。
不會有人認得那是蒼華在弋陽蒼家中獨得的‘附物役形’的鷹隼大法。那蒼鷹般的影子直撲向騰王閣最高處倒數第二層,中間只在一棵老槐樹上微微借了一下力,然後它憑空下襲,只聽得有人‘啊’了一聲,全沒及看清楚前,那個‘滿芳樓’端魚的夥計已被它一抓而起,直向閣外的湖邊飛掠而去。
眾人卻根本來不及想到什麼,只見到地上一個摔碎的盤子與那條熱氣騰騰的魚。
騰王閣下本伺伏的四個喬裝殺手的面色卻變了,閣上的那個鄉紳和他的兩個隨從面色也變了。他們悄不出聲,於眾人抬頭仰望之際,悄悄退出人群,就向湖邊疾追而去。
好半晌,才有一個嘶啞而興奮的童音尖叫道:“那是什麼?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卻聽一箇中年人喃喃應道:“鷹!好大的鷹,好大的一頭鷹抓了滿芳樓的一個夥計去!”
鷹?——裴琚心頭靈光一閃,然後臉上就難測其深心地笑了起來。
他一擺手,那底下一層的閣內,一班裴府的青衣班子就已拈笙按竽,清吹小唱起來。
不一時,騰王閣內外就已恢復了平靜。
在江西,他就是一尊神,護住千家萬戶衣食安穩的一尊神。在下民面前,他不會表現出一絲猶疑。雖然他今天還是有意地表現出一點軟弱無力。
——這個世界,你處於其中,其實絕不可能真正的安如磐石的,但你起碼要看起來似乎是安如磐石。所有的爭鬥且讓它暗隱於地下,練達如他,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理清人世間所有的是非對錯。所以,他一定要藉助一點這樣的日子,一點虛華的熱鬧給平時在慾望途中爭競慣了的小民牲靈們一點普天同慶的假象與休憩。
——政治政治,政治對於他來說,不只是那些險惡的朝爭廷鬥,還包括一定要適時給這蒼涼天下,危亂時局塗抹上一層金粉的。粉飾後的太平會一定程度上會熄滅人心裡那一份思亂之慾,給人們一個虛幻的假象,他們才會聽話地跟著你走。不要試圖給人看到什麼真的真相,沒有人當得住的,他們要求的快樂不就是當政者可以讓他們安安心心地一生一世活在一個虛假的夢裡。
裴府的小戲在江西一地可謂名貫一時,平常人等閒也聽聞不到,所以這時,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時不由人人噤口,豎著耳朵,聽那半空裡飄來的清音細韻。
裴府的小戲果然非凡,只聽這時,笙簫俱住,裴府戲班的當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趙氏孤兒》:
這孩兒未生時絕了親戚,懷著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也則是少吉多兇。他父親斬首在雲陽,他娘呵死在冷宮,那裡是有血腥的白衣相?則是個無恩唸的黑頭蟲。
〔程嬰雲〕趙氏一家全靠著這小舍人,要他報仇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