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紅欞當時怔怔地望著他。
在望了他有一頃後,她才突然明白:這人世本已有如鬼域,而真真正正的鬼域,想來其間剝皮烹油,刀山火海之毒只怕酷烈更甚!
而他此生,與如此時世苦苦相鬥;所以就算其死,也寧可直入鬼域了。
因為他是情願生生世世,與那不公平同在的!
裴紅欞將眼送入江邊那黑茫茫的夜。夜色何其?夜已三更。三更時,她那無數次補衣納履、將之相伴,陪他中宵伏案、陷於文牘中的人卻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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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這黑夜裡也正有人在看著她。那人不是別人,而是樊快。
以樊快所能,雖僻居潯陽,但幾可說是東密隱藏於江西的全部人馬的首領了。
這批人本來不多,也一向只敢潛藏於江西邊境之地。但樊快身為捕頭,六扇門中人脈極旺,自可以藉助公職悄悄搜尋一個女子。他窮盡幾近半月之力,終於找到了那個瘟老大交待的女子。
一開頭,因為裴紅欞容貌已異,他還不敢確定。但此時,見到她一個人於鬼節獨佇江邊,他就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那才喪不久的那個肖御使的髮妻。
樊快輕輕一伸手,已抓過他身邊的一個燈籠。然後他猶豫了下:這了教中要務,就真的要殺掉這樣的一個明麗女子。
可那也僅是一瞬間的猶疑。
那是一盞孔明燈。孔明燈借熱燭之力,原可以升入空中。只見他輕輕點燃燈內的燭芯,那一盞燈就冉冉升起。這是一個報訊的燈。他這時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雖已超期,但他必竟完成了瘟老大交待給他的任務了。
不過兩三柱香的時間,樊快就聽到身後輕微的腳步——瘟老大追裴紅欞追得很緊,在樊快報訊說她可能已行近南昌時就已親身趕至。
那是一群人接近的聲音,而其中大多腳步聲息極微,幾不可聞。樊快一驚,他自己本人已非庸手,出身六扇門中聲譽極盛的‘鐵尺堂’,自可辨別出來人功夫的好壞。可他也沒想到,自己一方來的高手居然會如此之眾!
他一回頭,只見有十幾個人影已經散開,潛入暗夜。而走向自己身邊的一共有七個——那幾乎已傾盡‘瘟家班’的全部班底。樊快大驚,注目細看,來人他雖然不見得全都認得,但憑猜也可猜出,‘瘟家班’居然已全部出動——溫老大、溫老二、溫老三直至溫老七已經傾巢同至!
他們是‘滅寂王’法相手下長江一線最重要的一份班底。江湖中人,怕還從沒有什麼人值得他們這麼聯袂而出,傾盡全力!
只見那溫役走在最後。但其餘六人在丈許遠就已停住。溫役獨步上前,走到樊快身邊,輕輕的嘉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順他所指就向江邊望去。
江邊風中,一個女子正背立地站著,雖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僅只一個背影,就讓瘟老大雙目一凝:如此姿韻,果稱絕色!
如果她不是當年豔名久馳關中的裴紅欞,那還會是誰?
“瘟家班”之所以傾力而出,其實不是為了顧忌裴紅欞,而是餘孟餘果老的大關刀與魯狂喑的‘千劫萬度’,那兩個老人的垂老雄風幾已不可磨滅地印在了他們腦海裡。而且這裡是在江西——東密‘滅寂王’屬下也一向不肯輕入的江西。
他們必須一擊得手。因為這是裴琚治下,他們不能不擔心裴琚那看似溫和的人一旦出手的連綿反擊。所以這一次,他們呼叫了幾乎江贛一帶的全部勢力。
只是他們只怕也沒想到,裴紅欞竟沒有和餘果老與魯狂喑在一起。
如果裴紅欞知道有這些人正在旁邊將她窺視,她的心裡會不會有恐懼?
她在夜風中輕輕地掠了一掠鬢,人鬼殊途、夜天遙睇,當真是——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她一垂頭: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呢,愈錚,你我釵鈿之約,竟已如此輕棄?
瘟老大親自出手,豈有空回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