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行前的那一晚,瑞康給周老爺寫了封簡短的信:
“爹,
明天我將與遠洋前往英國,一來是處理曼琳生前的財產,二來我也想去國外看看。侵略者已經離去,可是戰火依然熊熊燃燒著,我為國家之前途而憂,卻無計可施,悲我中華,痛我中華,不知何日才能迎來和平繁榮。
這些年,我廝殺沙場,始終目標清晰,心明如鏡,可是眼下,我心憂憤,為國,為家,為己,卻迷茫而不知所措,我必須去看看中國以外的世界,我想要去找尋心中的路。
恕孩兒不孝,不能承歡膝下,原因想必爹也明瞭,茫茫人海,我不知若君母子飄落何處,我家已破,我心已碎,我夢已滅。
此次遠渡重洋,離鄉別井,想來最快也得一兩年,或許,待我再次踏上國土,我父子二人又能坦誠相見,望父親多加珍重,善加保養。
請替我照顧舒志,他是我領進家門的,而我卻並沒有盡到撫養照顧他的職責,心中一直有愧,請務必多加掛心,莫使他再度飄零。
至於嘉琪和定邦,我只有虧欠,終是我之過,只能用金錢略做補償。
請父親大人勿憂勿掛,我自會保重。
瑞康 字”
……
天明後,將信寄出,便與宋遠洋一起踏上了前往英國的遠洋渡輪,當週瑞康踏上渡輪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如那茫茫海水一般沉浮波動起來,站在甲板上,周瑞康呆呆的看著那些在岸邊揮手的人,他們神色憂傷,好像都是在和他告別一般,他嘴角不自禁的勾起一個苦笑,吐出一口菸圈,抬起頭來眺望遠方。
這些人萬般不捨的向船上的親人揮別,有的揮手,有的抹著眼淚,有的雙眼深情戀戀,有的眼神無限牽掛,總之,送別的場景是令人傷感的,分離總是令人難過的。
“嗚~~~~~~~”一聲巨大的,沉悶,悠長的汽笛聲響徹了碼頭,渡輪緩緩的離開了碼頭,岸邊的人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上海,重慶,北平,中國,都變的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起來,再見了,中國,再見了曾經有過的愛,有過的恨,有過的笑,有過的淚,所有的一切都將暫時埋葬進大海的波濤中。
船愈走愈快,海風將他的頭髮吹起,眼前依然是與梅若君初次在梅家外的小樹林相見情形,他習慣性的將手伸進口袋裡,捏了下那條繡著梅花的手帕,啊~~他還要回來,因為海浪帶不走他的愛情,海風也吹不散他的思念,他一定要找到她,只要在英國把手續做完,他就要立刻回來尋找他的梅花,一天找不到他就多找一天,一年找不到他就多找一年,一輩子找不到他就多找一輩子。
只是,有時候,人的意願在天意麵前是多麼的弱小,周瑞康怎麼也沒想到,這艘大渡輪沉沉浮浮的載著著他去往一個遙遠陌生的國度,而這一沉浮,竟然是足足十年的歲月。
“周先生,宋先生在餐廳等您一起去用餐。”胡小芬帶著甜美的笑容,走到他身邊,她穿著碎花長裙,裙邊隨著海風飛舞,頭髮也是,很是嫵媚美麗,是宋遠洋堅持帶她一起去英國的,瑞康並沒有說什麼。
瑞康點點頭,緩緩往船艙走去,胡小芬很自然的,輕輕上去挽他的手臂,瑞康停了下來,看看她,搖搖頭,拉開她的手,輕聲道:“謝謝,我可以自己走。”說著不再看她,自己下了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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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一輪紅日緩緩沉入“詠梅園”西面的那面圍牆之後,圍牆前是一片翠竹,和那十幾株的梅樹,精美的鏤花木窗後的書桌前,程嘉琪眼神凝滯的看著窗外那一片晚霞,她的手上是瑞康半年前寄給周老爺的信和一張鉅額支票。
她的腦袋裡居然是一片空白的,也不知道在窗前坐了多久,她才因為眼睛酸累而眨了眨眼,低下頭來,將信和支票塞進了抽屜裡。
她緩緩站起來,走到衣櫃上方,拿下了一個長長的盒子,放在桌子上,開啟了,裡面躺著的是一根紫竹簫,因為放在衣櫃頂上深後方,這支蕭竟然一直都沒有被發現,也沒有被損壞。
嘉琪輕撫著竹蕭,想起那一年在詠梅園中,瑞康吹著蕭管,祝雅芬翩翩起舞,同學們吟詩作樂的情景,歲月流光飛舞,就這樣匆匆而過了,不知不覺的她也已經步入中年。
詠梅園,原本該是她的新房的,原本該是她與瑞康長相廝守的地方的,然後,他們卻從來也沒有一起住過,看著屋內昏暗的陳設,她覺得這裡像一座墳墓,而自己就是躺在這墳墓裡的一具會呼吸的屍體。
她拿起瑞康的紫竹蕭,緊緊的抱在懷裡,忍不住抽泣,眼淚默默的流了下來,淚水一滴滴的滴在了蕭管上,她輕輕的在那蕭管上印了一吻,獨自呢喃道:“瑞康,瑞康,你何以如此冷酷殘忍?我恨你,恨你,恨死你,我們之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之間會有一個梅若君?為什麼?”
她哭的很傷心,哭著哭著,卻又笑了起來,但是這笑容卻分外的陰鷙詭異,令人毛骨悚然,那雙曾經純淨明亮的眼睛,露出了陰森的寒光,死死盯著前方,咬著牙齦說著:“你走了,你不要我們母子,很好,你走吧,走吧!我得不到你,她也別想得到。我是你妻子,我依然是你的妻子。哈哈哈,周瑞康,你和梅若君真是沒緣分,你怎麼也沒想你走後的第二個月,梅若君就回到北平了,呵呵。而你卻去了英國。”
嫉妒,仇恨,讓她暫時擺脫了寂寞和哀愁,她冷冷的看了一眼那根紫竹蕭,將它扔回盒子裡,放回了櫃子頂上。
“娘!”小定邦蹦蹦跳跳的跑了進來。
嘉琪上前抱起他問:“怎麼了?”
“外公外婆來了。”定邦說著用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院門。
嘉琪放下定邦,趕緊迎了出去。
“爹,娘,你們怎麼來了?”
程老爺,程太太都是緊皺雙眉,一臉煩憂,看著女兒那蒼白憔悴的樣子,早就心疼到了心坎裡。
“唔,我們再不來,你還能好好活下去麼?”程老爺又急又氣的說:“你看看你的樣子!”
程太太拉了拉他說:“還是進屋再說吧。”
程嘉琪低著頭,領著父母進了臥室,此時太陽已經下山,天邊只留下一絲餘光而已,屋內已經黑了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