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鞠自唐代盛行以來,一直是皇室富賈最喜歡的娛樂活動之一。擊鞠和蹴鞠不同,一個用球杖擊打,一個用腳踢。一個屬於馬上運動,一個屬於地上運動。擊鞠需要專門的場地,並且配備精心訓練的馬匹和專門的器具,是一項屬於貴族和富人的運動。冊封典禮之後,皇子們以及一些來自各部各府的擊鞠高手都聚集在了東華門旁的擊鞠場。
朱棣因為年紀太小,還不被允許上場比賽,可是他卻是擊鞠的頂級愛好者。自從他六歲接觸擊鞠以來,沒有遺漏過一場宮內的擊鞠比賽。不但如此,他還讓他的侍衛為他蒐集宮外擊鞠比賽的情報。只要得到母后的允許,他就會在哥哥們或者侍衛的帶領下親臨比賽現場。
他去過京城西郊一個叫“贏金一經”的擊鞠場。朱棣問他哥哥,什麼叫“贏金一經”?他哥哥說,這是這個擊鞠場的宗旨:視金錢如糞土,視經驗如黃金。朱棣又問,那麼經驗不是也相當於糞土?他的哥哥讓他閉嘴,說以後再胡攪蠻纏就不帶他來了。他還去過東郊兩個規模相對小一些的擊鞠場。一個名為“絕塵”,一個名為“追風”。這兩個名字顯而易見,都是誇讚擊鞠手騎馬的功夫了得。
朱棣更喜歡宮內的擊鞠比賽,宮裡高手雲集,參賽者尊重規則,裁判公平合理。不像市井之流,往往因為一兩個犯規動作大打出手,比賽不歡而散。出現了這種情況,他很想隱藏身份,出去主持大局,但是又擔心自己個頭太小,聲音太低,他的真心誠意將換來冷眼和嘲笑。
朱棣趕到東華門擊鞠場的時候,他的二哥朱樉控制了球。那顆用八片柳木做成的小球在朱樉的球杖擊打下正呼呼地向南邊的球門飛馳而去。朱樉驅馬向南急奔,準備揮出第二棒,直接將球打入對方的球門內。
此時,另一根球杖橫空出世,捷足先登,球杖偃月端輕巧地截住了小球。球上精美鏤刻的白澤似乎也被這半路殺出的攔路虎激怒了。它張開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吞下球杖,為它的主人報仇。可是很快它就發現它的舉動徒勞無益,而且它的新主人比老主人更讓它傾心。它決定服從命運的安排。
截住球的人正是中山王徐達。徐達是跟隨朱元璋打下大明江山的開國功臣。建國之後,他常常出征北元,驅趕不甘雌伏的韃子。常年與草原上的騎士較量,他練就了無人可比的騎術。不但如此,他手上功夫也極其了得,軍中無出其右。朱元璋讓他指導皇子們拳腳騎射,皇子們學到一星半點,卻怎麼也學不到精髓。不是徐達藏著掖著,也不是皇子們偷懶打諢,實在是徐達的高明之處從實踐而來,只有久經沙場,只有面對如狼似虎的敵人,人所擁有的天賦和體內蘊藏的巨大力量才能完美結合,並且綻放出無限光彩。
現下徐達正直壯年,擊鞠場上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只要有他在的比賽,他通常都會慷慨讓出三球。一般來說,如果毫無阻撓,連擊三球往往可以直射對方球門。但只要徐達隊中有一人碰到了球,阻礙了球的“直線”運動,徐達勢必搶回球權。在此之後,球將會在另外半個場地完成它榮耀的使命。
“好球!徐將軍!”和徐達一隊的三皇子晉王朱棡眉飛色舞,欣喜若狂。他繞到徐達身旁,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朱樉愁眉鎖眼,心裡很不痛快。他的臉色和他身上青色的窄袖袍一模一樣。他抬起手,敲了敲腦門,嘆了好幾口氣。他或許是在反躬自省,或許是在怨天尤人。最後他想通了。他才十四歲,徐達已經三十八歲了,他沒有徐達經驗豐富,輸了不是很正常的嗎?沒有什麼可丟臉的。又不是隻有他朱樉輸給徐達,這裡又有誰能贏得了徐達呢?來日方長,再過幾年,他一定是那個唯一可以贏得了徐達的人。安慰好自己之後,他重拾信心,抬眼環顧賽場。
對方球員正在擊掌慶賀,他們頻頻伸出大拇指,相互誇讚彼此。就連馬兒也毫不害臊地甩動著被打了結,又被剪短了的醜尾巴,把當初主人對他們下手的怨氣拋到九霄雲外。徐達被另外七人圍在中間,眾星捧月,就像是這個擊鞠場上的皇帝。
剛剛平復的怒氣再次決堤,朱樉猛力扯下早上他精心挑選的,他以為會為他帶來幸運的紫色幞巾,重重摔在地上。幞巾上的貔貅垂頭喪氣地趴著,一條綠色毛毛蟲不識時務地從貔貅身上碾過。
朱樉想讓徐達下場,可是又說不出口。因為正是他自己畫地為牢,作繭自縛。徐達難得回京,本來在封王典禮之後,他打算回家休息。不料,朱樉卻硬拉著他參加擊鞠比賽。皇子們有三四年沒有和徐達同臺競技了。朱樉自以為技藝與日俱增,而徐達久不拿杖,對於擊鞠應該生疏了,便想著,如果可以打敗徐達,那麼他定會威名大震,父皇也當對他刮目相看。
如意算盤落空,朱樉悶悶不樂,找了身邊幾個三千營的騎兵數落了一番:“你們就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吧?怎麼連個球都截不住?我看你們以後不用再騎馬了,抬轎子去吧!”
官軍心裡不服氣,卻也不敢還口。在場所有的人都看得到,朱樉只顧自己搶球,從不顧全整體戰略戰術。即使他離球門很遠,而球門邊正有他們的隊員蓄勢待發,他也絕不會把球傳給那個隊員。
“手下敗將!嘖嘖嘖!”朱棣自言自語,“你什麼時候能在徐將軍面前贏一次?”
“什麼?贏徐將軍?”一個聲音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朱棣站在賽場四周擁擠的觀眾群裡最前面一排。他沒有憑著自己的身份進入內場的貴賓觀賞區域,因為那三面用以劃出球場範圍的垣牆和四周樹起的幾十面承載著渲染氣氛功能的赤旗阻擋了他體會那種群情激奮的感受。朱棣前後左右瞧了一下,大家都在專心致志地盯著賽場,沒有看到有人在對他說話。
“我爹說了,前後兩百年都不會有人比徐將軍厲害。要想贏徐將軍,要投好幾次胎……也沒戲!”一個清亮的童聲似乎從別人的褲襠裡鑽出來的。
朱棣往側旁低頭看去,一個比他小三四歲的男孩扒開兩個大人的腿之間的縫隙,試圖鑽出來,卻被牢牢卡住。
“幫幫我!”男孩求助朱棣,從他憋得絳紅的臉來看,他確實努力地想堂堂正正站在朱棣面前和他說話,可是卻心餘力絀。
“哼!你剛才說什麼?要想贏徐將軍,要什麼……投胎?”朱棣氣不打一處來,他巴不得眼前這個小男孩被壓成剔牙的楊枝。
“怎麼?你……支援……另一隊?你……趕緊……換注……”
“我沒下注!換什麼注!你怎麼知道沒人贏得了徐將軍,那皇上呢?”朱棣雖然也對徐達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不管怎麼說,他肯定還是更向著自己的家人。
“你……先把我拉出來,再……慢慢和你說。”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朱棣心不甘情不願地安慰自己,其實他更想聽男孩的回答。
朱棣輕而易舉就把男孩從大人之間拉了出來。這時他才發現,男孩雖然比他矮不了多少,可是卻十分孱弱。他瘦小的胳膊,纖細的腰肢,好像一折就會斷似的。難怪他剛才會被卡住,估計他連擊鞠球杖都拿不穩吧?
“哼!”朱棣不由自主地生出輕蔑之情,就是這樣一個一巴掌就能拍死的傢伙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議論他們以武功為日常練習的朱家人?
“你還別不信,真沒人贏得了徐將軍,皇上也不能。”男孩振振有辭,比賽場上的裁判還更有權威,“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朱棣的兩道眉毛像上了弦的箭一觸即發,只要男孩說出的話大逆不道,它們就會以雷霆萬鈞之力射向它。
“你說的是,現在如果皇上上場能不能贏徐將軍,對嗎?”
“嗯。”
“那肯定不能。你想想,皇上當了皇上以後,是不是天天上朝?”男孩指向他心目中朝堂的位置,它與實際位置恰恰相反。
“是啊,那怎麼了?”朱棣無暇理會男孩胡亂劃指,一心只想聽到皇上落敗的原因。
“上朝前,他總得先預習功課,要不他在朝上說什麼呢?下了朝,他還得複習功課。要不第二天上朝,大臣問他,昨天的問題解決了沒有,他不可能說不知道。”
“預習功課?複習功課?”朱棣露出不齊整的牙齒,一股風從缺了門牙的縫中撥出。
“就是批奏章嘛!這就是皇上的功課。”男孩雙手叉腰,仰著頭,為自己的博聞廣見得意洋洋。
“你到底要說什麼?”
“皇上天天坐在那裡批奏章,上朝,他哪有時間騎馬射箭?徐將軍可不一樣。我爹說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三百日都在馬背上殺敵。你有沒有聽過彈琴的人說,三日不彈,手生荊棘。道理是一樣的,不用我再說了吧?”男孩得意洋洋,雙手叉著腰,好像他的幾句話已經讓朱棣折服了。
朱棣的眉頭漸漸舒展,他覺得男孩說得有幾分道理。他不是一個固執己見,剛愎自用的人,不過,他還是要為父皇說幾句話:“皇上是人中之龍,真命天子,他和我們常人能一樣嗎?”
“那是,皇上豈是常人能比?”男孩見好就收,附和起朱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