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黃金屋線上免費看>科幻靈異>乾隆皇帝——日落長河> 第三十八回 醫國手煙徒侍鳳閣 莫愁湖風波無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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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醫國手煙徒侍鳳閣 莫愁湖風波無奈何 (2 / 2)

他這篇高論,前頭說的頭頭是道,並無舛謬之處。毛病在最後一句,在皇帝面前擺起名醫架子,直是搶白乾隆。乾隆聽他“縛羊”的話正笑,倏地變了臉。弘晝喝道:“葉天士你有狂疾麼?怎麼這樣和皇上說話?”乾隆道:“食毛踐土之輩,誰不知以忠孝為先,你和你父母就是這樣說話?!”

“皇上,王爺,醫有六不治。”葉天士上了牛脾氣,什麼學女人當香客統忘得精光,立即頂了上來,“醫者易也,隨病行藥千變萬化。七里八表浮、芤、滑、實、弦、緊、洪、微、沉、緩、、遲、夥、濡、弱。不但隨人而異,還隨四時不同。春弦夏斂秋毛冬石。現在是秋天,皇后的脈象看似‘浮’,其實是輕靈,換在別的季節,那就是浮脈!治病打仗一個道理。統率六軍戰病,所以信巫不信醫不治,形彌不能服藥不治,藏氣不足不治,衣食不適不治,輕身重財不治。驕恣不論理在六不治之首——懂了吧?”

仍舊是說起病事鞭辟入裡,稍帶出人事半竅不通,而且直指乾隆“驕恣不論理”,像老子訓兒子問“懂了吧?”弘晝見乾隆臉色愈來愈陰沉,知道雷霆大怒就要發作,抓耳搔腮思量著解勸。皇后在裡間聲氣朗朗說道:“皇上,賞他醫金,叫他去吧,我的病不要緊,你也不值生氣的!”乾隆猶未答話,葉天士聆聲辨音,跪著梗著脖子問道:“娘娘娘娘!就算不叫小的‘望’,問您幾句成不?”

皇后不言語。

“午後溫燒,眩暈,可是有的?”

…………

“夜夢驚悸,做噩夢,通夜不安,可是有的?”

…………

“早起心跳,辰時後胸悶不適,可是有的?”

“……有的……”

“夜間盜汗,前胸後背都溼,經癸月月後遲,隔三月又反提前,癸水不時,卻又不痛經,可是有的?”

“有的……連前頭說的,都是有的……”

葉天士低下了頭,手指頭摳著磚縫,喃喃訥訥不知說些什麼。乾隆和弘晝看著這個怪人,都覺得有點不好收場。葉天士已恢復了平常神態,仍是不住點地磕頭,說道:“皇上啊,王爺呀!我這人一見病人就暈頭,想著自己就是個皇上了……”他突然變得可憐兮兮的,磕著頭說:“我可真是想治病的呀——不叫‘望’,就不望吧……我寫兩個方子,頭一個服三天,停一天半,連飲食也停了最好,娘娘覺得十分胃口好,想吃,再用第二個方子,吃過藥兩個時辰,緩進飲食。千萬不要自誤,千萬不要信庸醫的話……”磕著頭又問:“娘娘瘦吧?臉色不黃是吧?”

乾隆此時已知,此人一心一身都在醫術治病上,於世路宦情半竅不通。聽他說“想吃”,“自己就是皇上”這些大不敬言語,也沒有再生氣,只淡淡說道:“瘦,面色還好。你且寫方子,但願你不自誤才好。”

一時藥方呈上來,第二個方子尋常,只是當歸、黃芪、黃芩、山楂片、枳子、蟬蛻,還特加一句“此方用過一月,再吃高麗參”。頭一個方子卻與眾不同,除了甘草、銀翹,還有西蕃蓮葉三錢、麻黃一分、積石一分、曼陀羅花一分,用量雖微,卻都是通常所謂“虎狼之藥”,乾隆看了,默不言聲把方子交給弘晝。弘晝看了也不敢妄說一句話。

“賞他二十兩銀子。”乾隆說道,“葉天士你退下吧!”

葉天士這裡磕頭領賞,乾隆見他要走,又問:“頭一個方子是瀉的,第二個是補的。你沒有弄顛倒了吧?”葉天士忙又磕頭,說道:“沒有弄顛倒,信不信由皇上!”

他仍舊是禮貌過於繁瑣,言語過於無禮,乾隆也拿他沒法子,不禁一笑,弘晝擺手道:“去吧去吧!”葉天士又一磕頭去了。乾隆便進裡屋,揭開帷帳,見皇后掙著要起身,忙按住了,替她掖掖被角,枕頭墊得平整了問道:“你怎麼樣?這會子可好些?還是頭暈心悶的麼?”

“不妨事的。只暈慣了,一年到頭就這樣兒。”皇后笑道:“別看我病,這幾日你沒離這書房,一輩子難得心裡舒展。聽你在外頭見人,你高興我也歡喜,你憂愁發怒,我就想你仁德聰明,總歸有法子的。離著你這麼近,這麼長時日,真是難得的。”乾隆道:“趕咱們回北京,你移住到養心殿,夏天到圓明園,你也住到我裡間,這叫憂患喜幸與共——你覺得這個葉天士醫道怎麼樣?他是山野之人不習禮儀,說話乖謬處多,可以一笑了之的。”皇后搖頭著:“這是個有真本領的。他看好的病人多,不講禮數,尋常人家不計較,慣成了說話沒分寸的壞性子。皇上別惱他,這人只是嘴碎,沒有歹心眼兒……”

乾隆一笑,說道:“他有幾句話,放到別人說,當場就打殺了。我聽得真想摑他耳光,後來也不惱他了。曹操殺華佗,我好學曹阿瞞?——不過,他的方子用藥太膽大,我還是要交太醫院,讓太醫們斟酌一下,叫太監們試試,沒有大妨礙然後你用——還有,老五上回說的魏佳氏的事,你也甭著急,老五已經保護起來母子平安,等回北京,孩子抱過來你親自撫養。總歸宮裡有家賊,家賊鬧家務,哪朝哪代都有的,看準了再懲辦,懲辦就不輕饒。這是你的話,朕聽你的就是了。”

弘晝在外聽這帝后夫妻絮語對話如琴瑟調和,一片都是仁德溫馨,心下也是十分感動。隔著紗幕躬身說道:“娘娘放心,我福晉到靈谷寺給您抽籤,是上上大吉的籤。傅恆在外遇驚無險簽上也都說了。老五這回來南京,是因為闖宮奪阿哥,自知有罪,娘娘不計較,我更放心。還有樁子祥瑞,無錫孫家橋有棵老槐樹,已經枯死了,今年忽然枝葉繁茂,更奇的是,老樹杈上冒出一叢迎春花,人家說這叫“老槐抱春”。過了正月十五,春暖花開,您的災星也退了,娘娘陪皇上奉著老佛爺一道兒觀賞去!”

“五叔是個放達人。闖宮的事我不但不計較,還感激你呢。”皇后隔紗幕說道,她的聲氣一時變得分外柔弱:“皇上國事忙,阿哥們將來指靠五叔的時辰多著呢。老槐逢春抱樹又長,不算稀奇,就算祥瑞,原沒有去無錫的打算,御駕一動,得驚動多少人,花多少銀子?你該勸皇上別去才是。”弘晝笑道:“南巡是盛典,枯木逢春又槐抱迎春花,不去看看,豈不辜負了上蒼賜的祥瑞?銀子花不了多少,就是花了,也還是散到百姓家了,娘娘只是個太心細。”皇后聽了無話,半晌說道:“叫五嬸常進來,我們妯娌們多說說話兒解悶。”

一時弘晝便辭出來,乾隆坐得久了,也想走動走動,和他聯袂出了行宮正寢側書房,沿莫愁湖西岸徐徐散步。

“老五,”乾隆望著碧波浩渺的湖水,一邊信步走著,問道:“這裡只有我倆兄弟,天下億兆人民,論親情無過你我。睞孃的事,你看是哪個女人作耗?”

弘晝眯縫著眼,似乎水光有些刺目,眨動了兩下,舔舔嘴唇說道:“難說……您知道,我是個散漫人,國事家務都不大理會。這次事到臨頭,急了眼,先護住阿哥再說。倒不是真的疑鈕主兒。那拉主兒跟您南下,她不在北京,說她預有安排,不但未必有這膽,也未必有這心智。我想,也不一定就是女人,太監們小人心性兒,和哪個貴主兒心裡過不去,造作事端嫁禍於人也是有的……皇上,這事查是要查的,和處置國務一樣,得小心著點。弄不好出冤案,後世演出大清的狸貓換太子戲,不好看的。明武宗也出過這種事,不好聽。娘娘是個最賢德聖明的。她身子骨兒好,您就沒有內憂;阿桂傅恆劉統勳尹繼善紀昀,都是良臣,各自料理好差使,傅恆這一仗再打漂亮,您就沒有外憂。清官難斷家務事,清楚不了糊塗了,防緊些子就是了。”

乾隆聽了點頭,說道:“好兄弟,說的是。易瑛的事已經完了,大小金川我看也容易辦。傅恆遇刺,朵雲來哭秦庭,足證莎羅奔已經心裡慌亂。文事武備,我都盡了最大的力。有人上請安折本,說如今國運如日中天。但‘日中而仄’可不警惕?所以,要把‘極盛’的峰尖拔得再高些,一直精進求治,一直到不了這個峰尖。你想,一旦到了山頂,一覽眾山小,無論朝哪邊邁步,都是下坡道兒啊!”

一陣秋風掠湖而過,遠處勝棋樓、垂釣臺迴廊曲折,粉牆碧瓦秀亭紅閣一折一折的倒影在湖面上蕩動,滿眼白茫茫水天之間,大片老荷半枯的扇葉半捲起來隨波翻湧,和著水聲沙沙刷刷澹澹泊泊響成一片。湖水清澈見底,連湖底的水藻也在搖盪,深邃得像墨染的霧。

“秋高了,風都帶了透骨的涼意。”弘晝看了看行宮門口。那裡等著乾隆接見的臣子們已經瞧見他兩兄弟,黑鴉鴉跪了一大片。弘晝道,“等著皇上料理的事太多了。請皇上務必節勞榮養。事大役艱,時移世易,萬幾宸翰,都在皇上肩頭。”

乾隆站在楊柳樹下,任秋風撩著袍子擺角,似悲似喜地看著湖水動盪,良久說道:“天步艱難,我知道。天步艱難也要走下去……不要緊,還是要走下去的……”

弘晝沒有說話,行宮的銅馬在風中叮咚作響,漣漪秋波一浪接一浪拍岸湧來,忘神之間彷彿又覺湖水沒有動盪,像是湖岸在逆水而進似的……

“你去吧,”乾隆說道,“叫他們依官序進來見我。”

1995年12月9日於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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