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為什麼紀中堂又——”
“就皇上而言,死一個胡富貴,得一員上將,這個出入賬不消算的。”傅恆的衣袂辮子都在江風中微微飄動,臉上似喜似悲,說道:“司馬遷著文提這一筆,可不是在誇獎李廣,是貶說他的器量——韓信受胯下之辱,拜帥之後又用了辱他的人,提這一筆,卻是在讚賞韓信——你們好生想想。李廣百戰之功不得封侯,到底是生不逢時,還是他的器宇不夠?”
這一說二人都怔了,兆惠還在沉吟,海蘭察摸著頭笑道:“真有點那個那個……人家說的‘提壺(醍醐)灌頂’的味道,我得生方兒讀點子書中堂您多多的提幾把壺,常開導開導我們。”傅恆一笑,已聽黃鶴樓邊鼓樂吹打細細傳來,便住了口,也不再進艦艙,只站正了身子,兆惠和海蘭察後跨一步,釘子似的按劍倚侍立在後,艦上衛護的親兵早已列隊,佩刀站在官艙兩邊,霎時間,滿船都是刀光劍影,旌旗帥旗間甲冑林立,十分森肅威嚴。
江岸漸漸近來,連臨時搭起的接官亭邊的人都看得清爽,卻是勒敏居首。湖廣將軍濟度黑塔般站在勒敏身邊,第二排站著李侍堯、錢度、嶽鍾麒、莊有恭和盧焯,靠偏左一邊的稍隔距離站著幾個人,傅恆也都認識,是戶部、兵部的幾個主事堂官和湖廣的臬藩二司,所有道府以下官員依序列站在第三排之後。這群人向西,列隊而立的是湖廣水師和漢陽旗營的儀仗,還有隨從傅恆西下四川的親兵中軍,肅立儀仗隊西側,一個個目不邪視挺劍凸胸凹肚,顯得更是精神。傅恆一眼瞧見小七子穿著武職把總冠袍,頭矗得蔥筆似的站在中軍前列隊側,不禁臉上掠過一絲笑容,旋即便又斂去。
須臾間艦船下錨扎定。“橋板”是早預備好的,足容三人寬窄,向江中延伸,與傅恆的戰艦對接。待後邊兩艘護衛兵艦下錨,鐵索啷噹響過,三聲大炮雷鳴般轟響,頃刻間岸邊鴉雀無聲,只有被炮聲驚了的黑老鴰呱呱叫著,在黃鶴樓的飛簷翹翅邊翩翩起落。傅恆略撣撣衣角,爆竹鞭炮已經響起,在夕陽中五色迷離的硝煙中徐步下船,勒敏為首,所有迎接欽差的官員和武昌、漢陽、漢口三鎮選來的縉紳,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齊跪在地,伏身叩頭說道:“奴才(臣)等恭請聖安!”
“聖躬安!”
傅恆代天受禮畢,顯得稍隨和了點。微笑著扶起勒敏,又和錢度李侍堯等人握手寒暄。笑著對北京趕來的幾個堂官道:“生受你們了!到武昌給我提調軍務——還要再辛苦半年,完事了我放你們三個月假。”因又執手對嶽鍾麒道:“話,來往信裡都說了。你就駐節白玉寺——身子骨兒要緊,平常信件用信鴿往來——給我馴的軍用信鴿到四川了沒有?”
“回大人話,”嶽鍾麒已皓首似雪,仍是矍鑠精神,聲如洪鐘,笑著答道:“馴鴿手七十人,鴿子三百六十隻,都已到了汶川,試了幾次,沒有一次失手的。你放心!”傅恆又轉頭同別人說話,因見濟度看著自己傻笑,上前拍著他肩頭道:“這不是‘儒將’麼?這地方過得慣?”濟度哈哈笑著,說道:“我還是想回東北,這地方兒太熱,媽拉巴子的都八月天了,一天到晚還離不了扇子!”李侍堯也道:“和雲南真是不能比。漢陽知府費祖德來見我,說著話,手裡扇子搖得蝴蝶翅兒似的。我說既然熱,貴府就去了冠袍。他脫了袍褂,依舊扇個不住,我說你再脫脫,他略推辭一下又脫了裡頭套衣短褂,但仍是手不停揮!我說‘你再脫!’也就居然脫得只剩下個坎肩褲頭兒,依然故我搖扇子——敢情是個活寶——赤精打條從我驛館裡辭了出去!”
他沒說完,傅恆已笑得渾身亂顫,笑著對勒敏和錢度道:“戶部那個費糊塗外放漢陽府了?抽空兒引見一下。”錢度自覺傅恆年來待自己冷淡了些,見笑著和自己說話,忙也笑道:“是——我和戶部幾個堂官帶著印信到成都,準誤不了六爺的差使!”
“好生做!”傅恆笑著和眾人搭訕,勒敏湊近說道:“這次在江濱五福樓給六爺接風。黃鶴樓風大江濤聲噪——”傅恆一口便打斷了,說道:“無非上次訥親是在黃鶴樓——金川的事與黃鶴樓有什麼干係?我還在黃鶴樓!”說罷一笑,向縉紳那邊過去,無非打躬作揖抱肩拉手寒暄而已,也不及細述。
在黃鶴樓豐盛的筵宴上,傅恆滴酒未沾,也幾乎沒有和幾位方面大員交談什麼,只在湖廣名流縉紳几席上輪番勸酒,說一會子皇帝南巡佈德天下,講一回子兩江福建的風土人情,淮南的豐收,淮北的水災,又說設義倉的好處,又談地土價格,各地藥材糧食油鹽瓷器綢緞行情,又問當地名士著述,時而又說到天氣災異,言談中絕不提及軍務政務,“旗開得勝班師回朝”一類的話也只一聽一笑。幾個跑兩廣江南的大商賈見這位天子第一信臣隨和得如同家人,都為他的風采傾倒了,當席就命家人回去取銀票,要給“中堂大人軍威壯壯行色”。頃刻之間就兌出八十多萬兩銀子。傅恆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是殷殷勸酒,兜一圈兒回來首席上,見海蘭察正和李侍堯嘰噥耳語什麼,笑道:“怎麼像女人一樣,嘁嘁喳喳的說什麼呢?”
“他說他要是個女人,死乞百賴也要嫁給你!”李侍堯指著海蘭察笑道:“我說你豬模狗樣的,只能去給六爺倒夜壺!”一時二席的濟度醺醺地紅著臉拖著一個五品頂戴的胖子來,介紹說:“這就是那位漢陽太守費祿。”傅恆看這位費太守時,手裡仍拿著那把百搖不厭的扇子,還在不停地扇,幾乎忍俊不禁要笑出來,因指著席外一張空椅,說道:“不必拘禮,請坐吧!——你是哪年的進士?”
費祿一臉端莊,只是兩隻眼睛多少帶點剛睡醒似的迷糊像,那把扇子卻是不停手匆匆地搖。也真個好看。此時上百雙眼睛都盯著他。他也似乎並不在意,謝座揮扇答道:“乾隆元年一甲五名進士,張衡臣的座師。”
“漢陽府一共多少人口?”
“回大人,一百七十三萬四千零七十一個人,一年來生死的不計。”
“米價是多少?”
“尋常在三錢五分一斗。昨日漲到三錢七分,徵軍糧,糧價自然略高些。”
“豬肉呢?”
“豬肉七十文一斤,我看要漲一點,因為米價高了一點。”
“漢陽府去年秋讞勾決多少人犯,今年多少?”
“去年一個。今年一個刑斃的,給了我個記過處分。”
“刑斃?”
“是!他偷東家的雞,少東家說了他幾句,操起扁擔就打了少東家個馬趴——這是個惡棍,窮的富的都惹不起,幾次到官,又夠不上罪。鄉里都怕他。我少不得擔點干係,除了這一害。”費祿舔舔嘴唇,不鹹不淡說道:“這種人不弄掉,境裡的風氣好不了。您瞧著,明年本地人不定連一個勾決的也沒有。”
幾句話問下來,傅恆已對這位“費迷糊”刮目相看,暗自掂掇:“這人並不糊塗。”不禁笑著點頭,滿座的道府官員翎頂輝煌,聽傅恆問這些瑣事,都揣摸不出意思來。照理說,既然傅恆無話,費祿就該辭座的,費祿卻不懂這個,訕訕的沒話找話問道:“大人還很盛壯的,敢問春秋幾何?”
“痴長四十三歲。”
費祿便又結住,想了想,又問道:“你是鑲黃旗下的?”
“您該是在正黃旗才好。正黃旗卑職覺得比鑲黃旗好!怎麼不在正黃旗呢?”
此語一出,滿座賓客不禁失色瞠目。按滿洲八旗,以鑲黃旗最為尊貴;費迷糊沒話找話,不但問得狗屁不通,也甚觸滿人忌諱,一片沉默中,連勒敏頭上也滲了一層冷汗。
傅恆也被他問得一愣,旋即放聲大笑,眾人以為他怒極反笑,正悚惶間,傅恆反問道:“貴府沒有在北京供過差吧?”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