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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訪民風微服下江南 感吏治書房說冠狗 (2 / 2)

“貧瘠災荒地方官,督責百姓生業救荒這一條。臣越想越有道理。”劉統勳道,“這裡的叫化子,有許多是年年都來,家鄉有災無災都來。他們有句口號:‘地是刮金板,不如討飯碗。要飯三年,給個縣官不幹!’有的地方相沿成習,秋種夏收一畢,傾家出動出來富庶地方討飯,一布袋一布袋的制錢揹回去,本鄉還發給他們‘賑荒糧’!這裡,蘇、杭、揚、湖,還有無錫南通,無賴遊民結成‘花子幫’,白天裝可憐乞討,夜裡聚賭淫盜,什麼無法無天的事都做。待破案擒了易瑛,臣頭一件就要搗毀這個‘花子幫’——有的幫首腰纏萬貫妻妾成群。臣還要查實劣跡,奏明請旨明正典刑!”紀昀笑道:“延清說的是!他們這是‘聚眾結幫’,不必去查,就能定罪的。本來老實百姓,進了這痞子幫,許多變了歹徒,這不是小事情。有些人何嘗可憐——六合縣湯家鎮飯店那個小叫化子,主子還記得吧?問他是哪裡人,他伸著手,這麼——俺是商丘的……爺呀……可憐可憐……爺呀!——我心說你是‘爺’,我倒成了孫子了!”

大家聽得哈哈大笑。乾隆點頭指著紀昀笑道:“怪不得你死活不肯施捨,朕當時還覺得你太忍呢!”紀昀忙躬身賠笑,說道:“主子是仁德慈悲通天徹地的,臣只一顆平常心,不敢太忍,又不能不忍。”傅恆見乾隆歡喜,在旁湊趣兒,笑說:“他在佛爺跟前是平常菩薩心,有時也不平常呢!上回說要作詩作得比李杜好一倍,我說你試著說兩句。他說‘四個黃鵬鳴翠柳,兩行白鷺上青天’又說‘新松恨不兩千尺,惡竹要砍兩萬竿’!”眾人聽了又復大笑。

當下金又向乾隆奏說了幾處行宮修復情形,又說及自己將赴廣州。華洋雜處民風刁悍,請旨再鑄幾門紅衣大炮,築炮臺御海寇,還有各地駐軍綠營佈防調防設定,足用了小半個時辰。乾隆聽得也甚專注,待金講畢,皺眉說道:“教堂的事已經屢次有旨。他們洋人蠻夷願意信天主、信耶穌,可以聽便,教堂就是給來天朝貿易的洋人用的。在中國傳教不行,我們有儒釋道,足夠用的了。傳教的要趕出去。中國人信洋教,那是悖逆祖教,拿住一律流配三千里!鴉片的事也要管一管,藥用不可缺。太多了嘛!宗室裡有幾個貝子,不入八分公也都抽上了,朕已經傳旨內務府,查一查,都是哪些親王、王爺、貝勒貝子吸食鴉片?要重重處分!”

因乾隆不肯住行宮,金恰要搬家,已裝裹好行李。幾個人都建議住進金私宅,金自然千情萬願,乾隆笑道:“住到誰家,都要攪鬧得闔門不安。住總督衙門呢,劉統勳身子骨兒打熬著,又辦差又侍候,你們都有公事。朕住毗盧院吧,還是他們幾個跟著,這裡差使依你們平日製度,不要過去請安,有什麼事請見,告訴紀昀他們一聲就是了——尹元長金,朕還沒用早膳呢!他們必定也是飢腸轆轆的了。盡一盡地主情誼罷!”

“已經過了午時,主子還沒用早膳!”尹繼善聽得一怔,起身埋怨傅恆道:“你一來就該說的——我們一開始嚇懵了,後來又歡喜昏了,竟沒有問一聲!”忙就起身要去安排,乾隆笑道:“我們又不是饑民,你就慌得這樣。隨便用一口,我們也就去了——朕來南京的事聲張出去,你擔不起干係的。”尹繼善忙躬身賠笑,說道:“奴才理會得,主子放心!既這麼著,小夥房原來給奴才預備的,主子用;奴才們吃師爺們的飯,師爺們到大夥房吃去。”說得眾人一笑,尹繼善自退出去安排。

乾隆只留了劉統勳陪著用膳。尹繼善傅恆金兆惠紀昀五個人在前面花廳吃飯,一邊吃一邊商議如何在毗盧禪院四圍周匝佈防——寺中上香人人去得,皇帝只以香客身分居停,護衛絕不能鬆弛,又絕不能帶半點“聲張”。尹繼善和金的全部親兵馬弁戈什哈加到一處,也有千餘人。金猶覺人不敷用,尹繼善道:“毗盧院東北藩庫、織造司庫、守庫的兵營還有兩千號人,一聲號角傳過去,頃刻就能圍了這座寺。只是皇上身邊近衛少了些,應付不了倉猝肘腋之變。但人帶得多了,就又不像香客了。”

“不礙。”傅恆口裡嚼著饅首,凝神看著地理形勢圖,對兆惠道:“你吃完去換海蘭察來——吳瞎子、端木良庸都跟著,都是天下頂尖兒的好手,還有***幾個護衛,兩個貴主兒也手段不凡,主子自己本領,尋常三五十人也近不了身。明的暗的好幾層保駕的呢!就這麼著安排,我和紀昀就住藩庫,勤著點聯絡就成。我們又不是到了危城,太張皇了不好。只是毗盧院太破敗,怕委屈了主子了。”尹繼善笑道:“一年前已經重修了,方丈是南京第一高僧。法空和尚,道德高深精通佛典,可以陪主子談禪說法,也可防左道妖法傷損主子。”恰海蘭察下崗進來,紀昀笑著拍凳子,“這裡坐,趕緊吃。我還有好東西送給你!”

海蘭察舉起箸夾一塊牛肉便填了嘴裡。他天生的活潑人,一路相處,已和傅恆等人“老傅”“老紀”地鬧起來。接著尹繼善的話說道:“哪有什麼左道右道?制臺忒仔細的了。世上有鬼神沒鬼神,問我和兆惠,殺人論千,屍積如山,我和兆惠還專門去尋鬼來著,嗐!除了鬼火,什麼鳥鬼也沒見過!”

“兆惠那麼嚴肅凝重的人,還跟著你幹這個?”紀昀手帕子揩了嘴上油漬,從座下取出兩套書遞給海蘭察,一邊問道:“尋鬼做什麼?尋男鬼還是女鬼?”海蘭察嘴裡嗚嚕著吃東西,翻著書,皺眉道:“這是沈約的詩韻,我只懂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要這破玩意兒幹嗎——男女鬼都尋,尋見男的瞧個稀罕,要是女的,就把來個鬼婆娘睡。”

傅恆還在看地圖,聽得撲哧一笑,問道:“女鬼要多了呢?”

“多多益善,咱是韓信點兵!”

“要是一大群呢?”

“我也有一大群兵!”

眾人鬨堂大笑。紀昀笑得鬍子亂顫,說道:“兵鬼相配,我可沒那麼多錢買詩韻送——你一套,兆惠一套,拿去研究——算我給你們兩對鬼夫妻的新婚賀禮!”金笑道:“雅得很,之子于歸四大韻部!”

“你們絕不要往雅處想這位紀大煙鍋子!”傅恆一手捏地圖,一手指著書笑道:“只管往俗處想,越俗越對頭!”紀昀扇子拍膝說道:“元長已經看穿了,我就直說,真的是新婚四大韻部——難道你們不要‘平上去入’?”眾人聽了又復譁然,待接著要議事時,卻見劉統勳偕兆惠款步進來,便都停了說笑站起身來。

“從現在起,護駕的事由我統籌。”劉統勳面色凝重,立在當門說道,“傅恆和海蘭察兆惠三人,明天啟程去四川整軍。勒敏在漢陽已經接旨,在漢陽你們停三天,然後到成都行營去——這是旨意!”

傅恆等三個人忙齊跪下,昂聲說道:“喳——奴才們遵旨!”劉統勳抬手命他們起身,已是換了微笑,說道:“主上剛用了膳,就說要接見你眾位,我勸皇上稍息片刻,一會子***叫再過去。”傅恆就便將方才議的備細告說了劉統勳,又道:“從現在起,主子由你負責了。原說待過了中秋再去整軍的,怎麼忽然變了?”

“亂兵鬧得太不像話了——勒敏和嶽鍾麒都遞摺子。皇上膳也沒好生用,筷子都摔了。”劉統勳隨意坐了靠窗一張椅子上,對兆惠和海蘭察道:“原說南巡完了給你們三個月假,在南京完婚,各處好生逛逛的。是我建議你們隨六爺去成都整軍的,該不怨恨老劉頭不通情理吧?”兆惠道:“大丈夫不能以私情廢國事,這點見識我還是有的。”海蘭察也道:“跟著六爺準能打勝仗!先在金川出了這口鳥氣,回來歡歡喜喜成婚有什麼遲的?”劉統勳點頭,說道:“亂兵成了沒王蜂,康定巴安兩府,搶商賈,姦淫擄掠良家婦女,縣令約束不住,逃到府裡。鄉下百姓的牛棚子拆掉,燒牛肉吃。省裡也混進幾百號潰兵,搶了商號銀鋪當鋪,金輝命三千綠營進城,才彈壓下去。青海那邊也有流散潰兵,沒人管沒人問,搶藏民的犛牛宰了就吃。這群畜牲沒了人性,比土匪還不如!”

傅恆此刻與海蘭察兆惠有了直接隸屬干係,便不肯苟於言笑。站著手扒著窗臺望著外邊,喃喃說道:“金川地氣高寒,現在恐怕就有霜凍天氣了……元長,借撥二十萬銀子,我要在四川買磚,每個軍帳都要盤地火籠,不然,要凍傷減員的……”

“這何必借呢?兆惠的五百兩黃金,原就是軍費,海蘭察的銀票也已經啟封,南京票號子就能取銀子。還缺的就不多了,從藩庫裡提出來你帶走,這裡藩司和兵部沖銷,不就結了?”尹繼善永是一副從容不迫的笑臉,輕搖竹扇徐徐說道:“九月重陽之後,我也就去西安了,其實還是輔佐你這位主帥,連人你都‘借’走了,別說銀子了。大家齊心苦戰,擒住了莎羅奔,嗯這個這個……省得我們的紅袍雙槍將軍到野墳堆裡想入非非地,要‘平上去入’了……”說得眾人都笑。傅恆因見墩墩實實的蒙古侍衛***過來,便對兆海二人說道:“走吧。”

乾隆午後小憩一睡,起身後精神十分好,只穿了件玉色寧綢袍子,腰帶也沒有束,散趿了鞋從書架上抽了一本《資治通鑑》隨意翻覽,見他三人進來,頭也不抬,擺手說道:“免禮賜座!”便接著看書。

“是……”

三個人輕手輕腳打千兒行禮,斜簽著身子坐了椅子上目視乾隆。乾隆凝神注目著書,良久,嘆息一聲抬起頭來,說道:“還是紀昀博聞強記,竟連書卷目頁數都記得一絲不錯!——你們知道什麼叫‘冠狗’?”

“奴才不知道。”兆惠直挺挺按膝端坐,臉上略帶愧色,說道:“奴才只粗識幾個字,讀過《三字經》看過《三國演義》,請師爺譬說過《孫子》。這樣的書奴才看不懂。”海蘭察卻道:“奴才知道。‘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老百姓罵官罵俗了,罵成了‘狗官’——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傅恆冥思苦索著直搖頭,乾隆已擲書而笑,說道:“海蘭察是在顧名思義啊!你這是弄聰明,不是弄學問。傅恆,你呢?”傅恆此時已經憶起,卻不便說得太清楚。因道:“好像是《資治通鑑》卷二十四里的,是說西漢昌邑王劉賀的事,見精見怪的,似乎有個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頭,別的……奴才不能記憶了。”

“要緊的不是掌故。”乾隆道,“是昌邑王見了這個怪物,問龔遂主何吉凶,龔遂的回話耐人尋味:遂曰‘此天戒。言在側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天成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

三個人不禁面面相覷。他們一肚皮的“整軍”,計劃著在金川叱吒風雲,殺莎羅奔一個人仰馬翻,想著乾隆必有一番訓誡叮嚀,軍政治安上的事也要有所安排,怎麼忽然談起學問掌故來了?傅恆惴猜著乾隆的心思,但他近年與乾隆日夕接談,這主兒是越變越深沉練達。學識也愈來愈博通,跟著他的思路想,只能越想越離譜兒。因從自己身負差使逆著想,一時間便豁然,穩沉在椅中一拱手,說道:“昌邑王淫昏之主,見怪見幻不足為奇。如今聖上堯舜天日在上,內無蕭牆權爭之變,外無強寇入國之患,國力強盛,自秦始皇以來無可比擬。吏治敗壞確乎不疑,也是歷代盛世伴之而來的痼疾。主上不必過於憂慮,惕然驚覺,徐徐整頓,自然漸漸就好了。”

“兩位武將,你們怎麼看呢?”乾隆神色已不再憂鬱,點點頭,又問兆惠和海蘭察。兆惠老實說道:“我是心裡詫異:我雖然不懂史,老人家們都說如今聖治比聖祖爺時還要好,天下清明朗朗乾坤,主上一路我們侍候過來,平安出北京,安全進南京,連個賊影兒也沒見,怎麼突然說起‘冠狗’,聽起來心裡發瘮的。”“奴才更是不明白了。”海蘭察一本正經說道:“天下狗官——冠狗多那是半點不假。照奴才的想頭,也就‘如此而已’四個字。現在主子不是正在整頓吏治麼?逮住那些大冠狗,惹不起的角色扳倒了,割了他頭那叫那叫……”他搔著頭皮想不出詞兒來,兆惠在旁耳語一句,海蘭察介面便道:“對!那叫懸之國門——不是軍門——殺一儆百。看哪個直娘賊的還敢當冠狗?”

乾隆滿腹心事,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精神頓時爽快了許多,因嘆道:“朕仔細想想,冠狗何嘗不可解為‘狗官’?‘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察一葉之落而知秋之將至,審堂下之蔭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必定要精潰神亂,像昌邑王那樣,沒來由的滿座滲血,還不知道修時應天變?物反常即為妖。譬如賑災,冒賑的歷來都有,哪有現在這樣,冒領了庫糧,實到百姓手裡的只三四成?無論海關、河督、漕督、鹽務,還是刑名錢糧,銀子過手就蹭掉一層皮,比夾剪還鋒利。這樣的貪婪,怎不令人驚心!”

他屈下一個指頭,又道:“尹繼善不論。金才力稍有不及,但也是頂尖的能吏。就這麼一個江南省,爛掉了二百多官員。罷掉了再換新的,說是地方官須用讀書人,不用筆帖式補缺——結果如何?”他目光掃視三人。兆惠傅恆只凝神聆聽。恰海蘭察與他目光相對,受不了乾隆的注視,躬身說道:“就奴才聽說的,似乎略好些?”

“好些?”乾隆哼了一聲,“毫無起色!今兒認個同年,明兒尋個親家,就又蠅營狗苟起來,一道兒刮銀子,帶著姨娘丫頭滾到秦淮河**窩裡去!尹繼善回南京,頭一天晚上就捉了三十六個九品以上的官,有的還幾個官帶著妾侍包攬妓院,一道兒沒明沒夜地淫縱,換妻子的,把妻室女兒送給上官買路求差使的。種種不堪入口的齷齪事都做了出來。這樣的卑汙下賤,怎不令人心驚?”

他又屈下一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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