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在這殘院敗屋裡相對無言,都有滿心的話,卻又無從談起。過了不知多久,勒敏才道:“咱們到鎮子裡先吃點飯,再打聽芳卿下落——我估著芳卿是……”他想說“改適了人家”,這話畢竟不忍出口,遂道:“或投了親戚,或回了南京——咱們問問明白再說罷。”敦敏木然點頭,敦誠卻不甘心,鑽進東灶屋又翻看一氣,失望地拍著手上灰塵出來,說道:“走吧。”
張家灣本是個村莊,因京師至熱河驛道就從莊北經過,惠濟河運河相通,南來向承德、奉天運的貨都打此地水旱接轉,因此漸漸成了集鎮。卻也因向北轉運的貨物不多,雖是集鎮,倒也不甚興旺。只鎮北一條街,從南望去卻仍是村莊模樣。四個人滿懷抑鬱悲愴,穿巷來到鎮北,只見碼頭旁矗著一座驛站,倒是修得富麗堂皇,東西橫亙一條街不過半里長短,因不逢集,又是盛暑正午,街上的人甚是稀落。幾家生藥鋪、茶葉瓷器店都門可羅雀,還有什麼房、紙紮店、棺材鋪子都上板兒打烊,只有幾處大樹底下賣瓜果的,用手揮著破芭蕉扇子,有氣無力地拖著長聲叫賣:
“哎……開封府新到的無籽兒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錢……”
“甜瓜囉——新鮮嘣脆兒的一咬一口蜜……通州老面頭兒瓜,老頭沒牙吃了長壽限吶……”
“李子,李子!才摘下來的掛霜李子,仨子兒一斤……”
四個人問了幾家鄰舍,都說沒聽見過曹雪芹這個人,問“曹霑”便都更加懵然。恐防都是外地人,又尋問了一戶本地人,才曉得這裡原住過幾戶姓曹的,去年都遷走了,只曹家祖墳還留有家人看墳,再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因天已近午正時牌,又住了風,熱得蒸籠似的,四個人都是又渴又餓,便商議吃過飯再打聽。敦敏因指著驛站道:“這街上飯館兒,蒼蠅嗡嗡撲臉的,我嫌髒——我們驛站吃飯去!”錢度道:“罷了罷,哪裡不能將就一頓呢?雪芹令尊還不是為騷擾驛站,叫人砸了一黑磚。稍檢點些,不定就起復了——雪芹也不至於落個……”
“嘻!”敦誠哂道:“那是曹公[1]
正在晦氣頭上!上頭想整你,你頭朝北睡覺也敢彈劾你抗上欺君[2]
——如今世道,整日到驛站用官中銀子請客巴結過往官員的地方官有的是——我們吃飯給錢,怕他個鳥!”說著,牽著騾子便走。敦敏勒敏知他因訪不著芳卿心裡焦躁,只好跟著。
驛站就在街西頭,不到一百步遠近。乍從焦熱滾燙的日頭地裡進了寬敞爽亮的倒廈門洞裡,穿堂風涼浸浸的,十分宜人。他們都穿的便衣,質料考究卻又塵垢汗汙。幾個在門洞里正吃飯的驛卒都看不出來頭,張著眼發愣。敦誠卻有辦法,從袖子裡抽出黃帶子,一頭束腰,舒緩地跺跺腳,對驛卒道:“叫你們驛丞來!”又笑謂勒敦二人:“看看,還是這裡乾淨舒展吧?吃過飯就這裡睡個午覺,還幹正經差使去。”那驛卒見裡頭有黃帶子阿哥,早飛也似跑進去報說去了。一時便聽腳步聲雜沓近來,一個聲音說著“是哪位爺來了?大熱天兒,還不快請進——”話沒說完,驛丞已經從廊下轉出身來,一眼瞧見敦家兄弟,眼睛一亮,叫道:“哎喲!是我們主子來了——奴才晉財兒給二位爺請安了!”說著,一個千兒打了下去,又磕了頭,這才站起身來。
“這不是四舅奶奶家看花園的那個狗才晉財兒麼?”敦敏笑道:“你也會做官?怎麼選到這裡了?”晉財兒笑道:“肖路不過是個騾馬乾店馬廄裡的跑堂夥計,還當了漢陽知府呢!天底下的營生兒,數當官最容易了!我這個芝麻官兒,還不是託了姑奶奶的福!——”敦誠一口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別他孃的嘮叨起來沒完——這是戶部錢爺,這是新任湖廣巡撫勒三爺——快給我們弄飯,有綠豆湯——就他們喝的那,先端一鍋我們喝!”
晉財兒連聲答應,又向勒敏磕頭,起身吩咐:“給爺們飲牲口——上房太熱,上房東邊過道兒拾掇出來,又涼爽又幹淨。告訴伙房,叫他們整治菜!——你看看你看看,四位爺的衣裳都汗溼透了!這驛裡設的有更衣亭,合身不合身的先換下來。這麼熱的天兒,洗了一會兒就幹!”一邊說,前頭引導四人往裡走。張羅著在更衣亭換了乾淨衣服,又導向上房東。果然是個寬可丈餘的過庭大門,朱漆銅釘上狴犴輔著銜環俱全,一色的臨清磚鋪地,卻洞開著,南北風都可穿庭而過,幾個人至此,已渾不知外邊炎熱蒸人耨惱煩心的天氣。
“我走過的驛站不計其數了。”勒敏見已設了座椅桌子,一頭坐了,端著綠豆湯打量四周,說道:“這樣規制的驛站,真還是頭一遭見著,這像是廟?——又像是……宮裡的規制呢!”晉財兒笑道:“中丞爺看得不差!這是內務府管的驛站,不歸部裡管。因先帝、今上每次從承德回來,進北京城都要辰時,不能錯了,預備著御駕要來得早了,就在這裡暫歇駐蹕。尋常官員是不能在這裡住的,這上房更是禁地。爺們看,西廂房裡現住的是黑龍江將軍濟度,叫了唱兒的在吃酒,他原想住上房,我一說他也不敢了……”一邊說著,菜已經端上來。敦誠笑道:“你這殺才,是說給我們聽呢!放心——連酒也不吃,菜也不要再上,我們不在這住,吃你一碗涼水過面,我們少歇一會兒還有正經事要辦呢!”
那晉財兒高低不依,還是篩了一大壺酒,自在旁邊侍候,請他們四人坐席說笑吃唱,西廂間絲竹絃歌,倒也別有一番情趣,敦誠正欲向晉財兒打問芳卿下落,敦敏卻止住了,說道:“你們聽——這詩歌有風韻!”眾人側耳細聽,西廂間弦管皆住,只聞箏聲叮咚,似寒泉滴水般清悽,一個女聲似歌似吟緩緩詠唱:
東風作絮粘春衣,太息蕭條景物非。
扶荔宮中花事盡,卻羽殿裡昔人稀。
相逢南雁皆愁侶,好語西烏莫夜飛。
往日風流雲煙散,梁園回首素心違。
“嗯,好!”勒敏端杯吃了一口酒,說道:“想不到這個僻壤偏鎮裡歌女,也能為此雅音!”
“不好不好!”西廂一個粗喉嚨大嗓子男人高聲笑道:“相逢難嚥這臭驢(南雁皆愁侶)——這是他孃的什麼辭兒嘛!”
勒敏四人一怔,都不禁莞爾一笑。卻聽那濟度將軍又道:“老子是個儒將,最喜歡讀《紅樓夢》了!嗯,這個這個——奉天將軍跟老子說,他聽過一套《紅樓夢》曲兒,你會不會?——好!你唱,老子加賞你五兩銀子。媽拉個巴子,明知道他是吹牛屄——牛師爺,她唱你記,回奉天跟他打擂臺,看是誰真懂《紅樓夢》!”
他沒說完,敦誠一口酒沒咽,“撲”地全噴了出來。錢度嗆得吭吭地咳,勒敏敦敏也笑得打跌。晉財兒忙就過來給敦誠捶背。眾人靜聽時,那女子已在道白:
孟春歲轉豔陽天,甘雨和風大有年。
銀幡彩盛迎壬日,火樹星橋慶上元。
名園草木回春色,賞燈人月慶雙元。
冷清清梅花只作林家配,不向那金谷繁華結塵緣……
“這是《鼓頭》了。”勒敏嘆道:“作詞人不俗,只是還欠推敲。翰林院難聞此調。”敦誠冷笑道:“你太瞧得起翰林院了。京師十大可笑,頭一笑就是翰林院文章!”錢度道:“別說話,吃酒靜聽!”眾人便不言聲,聽那女子婉轉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