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奴才在!”
小貢子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幾乎立刻就出現在高恆面前,高恆擺手示意不讓他行禮,問道:“住宏達客棧的那位客人,弄清身分了沒有?”
“弄清了!”小貢子眨巴著眼,乾脆利落地說道:“確實就是劉墉,戶部主事唐閣臣就在蕪湖辦差,他們是同年,常在一處會文,在蕪湖老茂幹店一眼就認定了。咱府裡英誠從蕪湖一直跟到德州,再不會出半點差錯的。”
“沒讓他看出來是跟蹤兒的吧?”
“沒有!幾站換人跟的!”
“好!”高恆笑道:“這差使辦得漂亮!”他在屋裡兜了一圈,到桌前援筆濡墨要寫信,卻又停住了,開啟櫃子,取出一條臥龍帶,很小心地掂了掂,遞給小貢子。
這是一條做工極精緻的腰帶,裡外玄色寧綢包面兒裹著貢呢,都用同色細絲密密扎縫了,帶子邊緣掐金挖雲鑲著金線字紋。最出眼的是順帶蜿蜒曲盤的一條繡龍,卻是明黃金線精扎精繡而成——這是他在太平鎮剿滅劉三禿子匪寨,乾隆親自頒賜御賞物件。就因這條明黃金龍,即使是他這身分,也從不敢在公眾面前繫帶。尋常官員更不用說,那是見見也是難得的。
“你現在就拿這臥龍袋去見劉墉。”高恆見小貢子滿臉驚訝,一笑說道:“就說我高恆不便過去,就在這裡專候!”
“他要是不肯來呢?”
“他不會不來,也不敢不來。”
“他要不承認自己身分呢?”
“就說他在飯店吃飯,我親眼認出來了。”高恆斂了笑容,“要是沒有要緊事,我不會這時辰請他的——要真不來,不要多話,你回來就是了。”
“喳!”
小貢子去了。其時已是四更天,遠遠的聞得雞鳴之聲,正是拂曉前最黑“扣鍋底兒”時候兒,悶蒸的暑氣早就沒有了,窗上透紗而入的涼氣浸得人渾身舒坦。高恆靜待著這位奉旨查案的刑部郎官,心裡一陣緊張,一陣坦然,倏爾還襲來一陣懊喪悔恨。他並不是個貪財的人,也不好酒。心思精明辦差幹練,熟透了鹽務,雖然比不上傅恆能耐,在諸多的“國舅爺”中還是出尖兒的人才。卻只犯了一宗毛病,愛女色。在京時貪戀傅恆夫人棠兒,千方百計討好兒弄不到手,後來才知道棠兒和皇上有染,乃是禁臠,猶自不甘心。出京辦差,乃是自由身,從山海關到德州,一路拈花惹草到處留情,哪裡不用錢?偏是馬申氏窮壤山鄉里出來的俊鳥,不懂收斂,使了錢還要花枝招搖,弄得自己心魂失態,還欠了一屁股債,外頭還落個花花公子名聲兒。欲待踢開馬寡婦,一來捨不得,二來這女人知道自己的事太多……
正顛來倒去思量個不了,窗外廊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小貢子帶著一位青年官員進來,向高恆稟一聲:“爺,劉大人請來了!”說罷便退了出去。高恆立起身來,卻不言語,沉默著打量劉墉。
這簡直又是一個小劉統勳,一樣的敦實個子,中等身材,一樣的微微羅圈的腿,一樣黑裡透紅的長方臉,掃帚濃眉下一雙炯然四射的三角眼,只是闊口上唇還只一層茸茸的髭鬚,臉上少了些皺紋而已。穿著卻是六品服色,硨磲頂戴,八蟒五爪袍子外頭還套著鷺鷥補服,結束得毫不拖泥帶水——這一條就顯著比他老子講究一點了。高恆見他施罷禮也在打量自己,不禁一笑,顯得隨便了些,擺手說道:“崇如,不要拘束,坐,坐!”
“謝高大人!”劉墉氣度穩沉,正襟危坐了客位,接過小廝捧上來的茶,順手便放在桌上,“不知高大人夤夜召見卑職,有何指示訓誨?”
高恆嘆了一口氣,略一苦笑,說道:“你這樣一派官氣,這麼的正氣凜然,真叫我難以啟齒啊——你父親延清是我的至交,但他不苟往來,我也敬重他這一條,所以登門拜望少一點,當年在奉天,我們是何等交情——他呢,上書彈劾張廷玉、訥親,下車斬湖廣巡撫陳群星,如今是名臣。我背了個‘國舅’名聲兒,又管錢又管鹽務,歷來做這差使的哪個不是泔水缸,臭不可聞?交往也就更稀了……”
他一臉誠摯,娓娓款敘,劉墉只是靜聽,只在提到父親名字時略一欠身,那神態有點像國子監祭酒[3]
,在耐心聽剛剛進學的學生講《朱子大全》。高恆暗自佩服他的器宇,口鋒一轉,變得異樣沉痛:“我本來也可學傅六爺,外立軍功,內修政務,老實做個好臣子。可偏偏管了鹽政,打交道的都是不三不四的生意人。上回娘娘數落我,說在外頭招蜂引蝶,差使再努力巴結也不得個好名聲。崇如,你想,這就好比個糞缸,周圍能沒蒼蠅麼?實言相告,風流罪過我有,風流債也欠著。鹽務上有虧空,責任自然也是我領。我自己的事心裡有數。你說要查,天明就可以開庫搬賬。成麼?”
“高大人,”劉墉聽他自檢自責,這麼高的“國舅爺”對自己如同宿年知交,心中不禁感動,微微嘆息道:“您如此開誠佈公,實出我的意外。開庫查賬,不在我的職分之內,但大人在外風評,確實有些微言。不能多說什麼,若是欠著藩庫的債,趕緊還債抽條,若是鹽務自己有虧空,趕緊整頓。男女上的事嘛……只是風言風語,還不至於有大的干礙——這兩件事其實只是一件,是個修德持重的道理。學生微末小員,後生之輩,本不該說這些話給您聽的。但大人與學生交心,學生亦不敢不懇切奉言。”說罷舉手一揖。
高恆似乎輕鬆了許多。嘆道:“天天是稱斤、算盤、銀子錢,許久不聽道理了。我很歡喜。”劉墉哪裡知道已經進了高恆的圈套?微笑道:“聞過則喜,善莫大焉。我也替大人歡喜。”高恆這才轉題,說道:“單為這些話,我滿可以從容和你談——海蘭察的案子聽見了麼?”
“德州人傾城皆知,要不多久就轟動天下!”劉墉說道,“我也去看了。”
“那是自然。尉遲近賢和皮忠臣剛從我這裡走。他們要就地審理這個案子。”
“唔——唔?”
“這裡頭的委屈情由我都不大理會。聽說這個海蘭察,身上還攜帶著十萬兩銀票。”
劉墉頰上肌肉一顫,他立刻明白了高恆的意思,身子一探,又仰起來,問道:“高大人你怎麼回話的?”“他們說要刑審。”高恆無所謂地一笑,說道,“我說我只管鹹鹽不管閒事。我不能干預地方政務,也不承當責任——他們走後,才想到這裡頭有文章。海蘭察是‘逃將’,明明白白的事;在碼頭殺人,是萬目睽睽下作案,又是束手就擒;他是欽犯,問明正身案由,申奏上去就是了,憑什麼要動刑?動刑問什麼?這太蹊蹺了!所以只好唐突,請你出來干預一下。”劉墉緊張地思索著,這裡頭的“蹊蹺”是一望可知的,但高恆怎麼這麼關心,又為什麼獨獨把自己叫來?……思量著問道:“高大人,你怎麼知道卑職在德州?”
高恆莞爾一笑,說道:“傅老六告訴我的——怎麼,我不可以知道?”
“卑職不是這個意思。”劉墉倒被問得一怔,說道:“卑職是說——您滿可以親自出面干預。海蘭察是奉旨查拿的欽犯——地方官就是總督,也無權刑審——再說直一點,皮忠臣他們從安徽私販銅材,還有他們的虧空,與大人有涉無涉?”“絕無牽扯。”高恆莊重地說道,“以我的位分,平日他們來走動殷勤,這是理所當然。他們從藩庫裡借七萬兩銀子,是我高某人作保。官場情面嘛,誰不要敷衍?海蘭察的事聲震九重,我看連他‘逃將’的罪名也是立不住的。你要疑我,就不必干預,我坐山觀虎鬥,看是誰敢來奈何我?”
這番話直說得義正詞嚴,劉墉倒覺得不安。略帶拘謹地站起身來啜茶一飲,說道:“卑職領教了。大人勞頓,關照之情不淺。卑職這就回去。待卯時升堂就過去。”高恆也笑著端茶,問道:“恐怕不能再微服了吧?你要有分寸,要知道,尉遲的官位比你高。”
“這個卑職理會得。”劉墉說完,一躬而退。高恆此刻早已錯過困頭,一點睡意也沒有,眼見清亮的晨曦映得窗紙泛青,索性洗漱了,叫過小貢子吩咐:“到府衙去幾個人看審,一刻時分兩報給我!”便坐下來,挖空心思給乾隆寫密摺,又給傅恆、劉統勳、紀昀、阿桂還有自己府中一一寫信。因人而言,那是不必說的了。
德州府縣兩堂會審海蘭察殺人一案,不到卯時就貼遍了全城,海蘭察本人還矇在鼓裡。昨日來衙,尉遲近賢待他很客氣,不但不捆不鎖,晚間還有四碟子菜一壺酒相待。只是“夫人”丁娥兒和他分禁了兩院,可以在院中悠遊散步,但不能出院。尉遲本人卻沒有再和他廝見。
鼾聲如雷黑甜一覺,天已亮透,海蘭察尚自睡得深沉,聽得房門“哐啷”一聲,驚得身上一顫,“唿”地坐了起來,卻見五六個衙役破門而入,都是凶神惡煞般模樣,也不待他分說,擁上來七手八腳,頃刻之間便將他捆得粽子也似,“叭”地一聲又在脖子上套了一面重枷。海蘭察情知事有大變,由衙役們撮弄著往外走,心裡緊思索:“難道奉了聖命,或者接了部文?德州到北京,就是八百里加緊文書,也沒有這麼快呀……”低頭看看剛才套在身上的囚衣,心裡“轟”然一聲,已知德州知府用心,想黑吞了這筆軍餉!“他肯定是想刑殺我!這該怎麼辦……”由衙役推搡著磨蹭著走,思量對策。
待到大堂西后側,已聽得衙門外頭人聲鼎沸,抽鞭子趕人聲,呵斥聲,看審百姓嚷聲叫聲哭聲嘈雜一片亂成一團。海蘭察不知這位尉遲太守從何下口吃自己,難以詳細預備對策,只咬著牙鎖眉思量。一眼見丁娥兒被兩個獄婆子從東後院那邊帶過來,再不能遲疑,因大聲喊道:“娥兒!記住兩條,他要什麼供給他什麼供;第二,我是海蘭察不要狐疑——千萬別——”話沒說完,嘴裡已被塞了一把麻胡桃。丁娥兒不是笨人,卻也知海蘭察聰明過自己十倍,咀嚼著海蘭察這兩條,只是個“不吃眼前虧”的意思,打著主意隨獄婆子坐了東側,一聲不吱。
咚,咚,咚!
三聲沉悶的堂鼓響過,便見兩行衙役從東西兩側門雁翅魚貫而入,接著便聽“喂……噢……”的堂威聲,沉渾中帶著富有彈性的顫音,撼得人心中發緊。衙門外面一陣人聲騷動,隨著一聲高唱:“帶人犯——上堂囉!”立時又變得一片死寂。
海蘭察從西側門被帶進去,迎面便見丁娥兒從東門進來。二人四目一對,海蘭察笑道:“夫人,看來還是女的便宜,沒給你上繩子戴枷呀——”話未說完,守在公案旁一個衙役幾步過來,劈臉就摑了海蘭察一個耳光,喝道:“不許說話!”海蘭察這時才細看公堂上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