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無人知道,那個夜晚,離與與娘娘的約定,也便無人知道,離與為了匡扶妖境,揹著狐族,忍受了多少本不該忍受的顛沛流離、臥薪嚐膽。
一夜之間,他從萬妖景仰的忠君狐族少主,變成了殘害蛇族的不忠不義之徒,成了萬妖唾棄、千古遺臭的罪狐。
倘若,他事先便知道,自己從此再無翻身之日、昭雪之時,他還會心甘情願、義無反顧地為娘娘背下那一份忍辱負重麼?
倘若,他從一開始便知道,妖境註定沒落,天地註定易主,他註定會因為他與娘娘不為人知的約定,賭上一族的萬劫不復,他,還會如現在這般,心胸坦蕩、光明磊落地去‘負罪’麼?
他隱了身份,得了密昭,而且只是口頭之昭,便頭也不回地去了。卻不知道,他在人世間,撞牆撞的,會有多麼悽慘,會有多少次頭破血流!
他的離境,只是讓世間又多了一條準則:誰也不要輕易去動,不該動的人,或,妖。
否則,狐族,離與,便是下場。
世道四十五億七千年,人歷四百萬年,狐族離境,芍藥相送。
離與,自此,一步,一步,踏上了他的封神劫。
(注:封神劫源自盤古,他用身軀撐開混沌,血肉化作萬物。頂天立地,身死之時,便是封神劫時。)
“如今這天水密境,早已今非昔比。看這般斷壁殘垣,倒不如離去了灑脫。”芍藥開解白狐。
“狐族世居青丘,走,何其容易,只是年歲大了,難免安土重遷,況這拖孤帶幼,又何處可得安身之所?”白狐心下感激芍藥,難免不慨嘆自己身將歸古、卻要重去受流離之苦的落魄境遇。
“狐族若能將散去人間之妖孽,盡數拿獲,將功贖罪,日後茅土列封,重掌青丘,未嘗不可。”芍藥道,“娘娘素來仁慈,送走狐族,或有難言之隱,也未可知。”
“娘娘不滅狐族報仇,已然是不世之恩。我知足。”白狐從聽自己兒子說起用湛瀘殺了半山蛇妖開始,便已經料定了這結局,甚至,更壞的結局,
“後會有期!”白狐雙手抱拱,告辭芍藥,便攜男女老幼,往人境去了。
狐族派系眾多,是夜,只有白狐嫡系先行,隨離與到勾餘西山開洞築穴,也好接應安頓後續狐族。
離與勞頓至寅時,看白狐疲累歇下後,他便往青囊館走來,掩去昨日設的結界,開了木門上的魚鎖,走到人定的院落裡,卻見杏花樹下,朦朧燭色下,芷兮正坐在桌間,玉指捏著‘插竹’毫筆,在簡上寫字。
眉輕蹙,鬢初展,娥眉堪入畫。離與心間,盪漾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些心疼她太過勤謹的酸楚,又有些此刻歲月靜好唯屬他兩人的甜蜜。
芷兮落筆,停頓處,思慮,初一抬頭,卻正碰上離與在不遠處望她的視線,不免又是一驚,她輕拍心間,埋怨道:“這麼早,離與便來了,每次都這麼神出鬼沒。”
“你不是比我還早麼。”離與不想告訴她,他其實只是想見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芷兮便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或許,便是從他每日自青丘趕往中皇山,看著她在土壤中紮根成長的那時,便已經開始了吧。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株白芷,在紮根土壤的那刻,也在他的心中,紮了根。拔不掉,趕不去,哪一日見不到她,他便會心慌,會不知所措。
“昨晚我可是日入時刻,便躺下休息了,再睡,還不成了豬了。”芷兮笑言。一眸笑意,沉醉了離與的夜空。他讓全族忍辱負重的負疚感,這才稍稍緩解了幾分。
離與走到她面前來,看簡上的字跡,運筆秀巧,蠶頭燕尾,好不雋秀。
“在書詩辭?”離與問。
“恩,人生,總要做一些別人覺得並無關緊要的無用之事,才算過得完整。滇兒說的‘柴米油鹽’固然重要,但是,有些詩點綴上,才更美,不是麼?”芷兮輕言款語,每個字,都說得溫柔而安靜。離與心裡想著:這是一個如何細膩的女子,我生何幸,可以陪你左右。
“竟寫了這麼多了,”離與翻翻她已經寫好放在桌旁的一摞簡冊,不覺脫口說到:“不枉我教你許久,竟都記得。”原來芷兮還是一株白芷時,他每日都會去看她,一邊陪伴她,一邊為她吟詩作賦。
芷兮聞言,好生困惑:“離與教過我麼?”離與見自己說漏了嘴,便只好含糊其辭道:你還未化作人形前,我去中皇山修行,做些學問,倒是薰陶了你。
“哦,原來如此,”芷兮笑著說,“我還說我腦子裡,這些詩詞歌賦,都哪般來的,原來都是你們這些上山修妖的,給沾染的。”
“傻瓜,哪般狐族修妖,要跑去中皇山的,薄山青丘可比中皇山更宜狐。我那是為了去看你。才千里迢迢跑去的。”離與在心裡念著,卻不想說給芷兮,他關心芷兮,自己便心安了。他卻怕芷兮不心安,覺得他曾為她付出過什麼。
他不願她欠意相隨,卻唯願細水長流,等待著,有朝一日,芷兮像他喜歡她那般,自然地、無所愧疚、不為報恩、不圖任何的真心愛上他。所以,無論他為芷兮做什麼,都只是輕描淡寫。他想著:只要能讓我在你身邊,常相陪伴,歲月便是最美的。
他卻不知道,他所等待的芷兮的愛,與他所希冀的‘平叛逆妖’的狐族昭雪之日一樣,註定,只是一場悲劇。
他,總以為,她們,近在咫尺,可是,她們,卻恰恰遠在天邊,他夠不到的天邊。
“我與你一起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