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
室外,暴雨滂沱。室內,萬首膜拜。
荼蘼帶的親兵,連帶之前墨府的家奴,此刻都匍匐跪拜在離與腳下,可是,他心中,沒有半絲歡喜,萬人稽首,抵不過方才芷兮溢於言表的厭棄。得了天下又如何,他失了草木美人之心。得萬人而失一人,在世人眼中,再划算不過的買賣,可是,離與卻覺得,他失重了,失去了全世界,如那厚重之門外的雷聲,轟鳴滾滾,失了方向、方寸。
“都依你,”荼蘼低聲下氣,對芷兮俯首帖耳的,又何止離與一人呢。愛之深,關之切,不過是在還過去欠下的債。此刻被芷兮牽扯住的荼蘼,甚至顧不得天地君臣之禮,依舊站立在原地,對芷兮,言聽計從:“今日,我便教人收拾出荼蘼澗來,重新佈置,你搬進去住。”那荼蘼澗,乃是墨府裡最尊崇的住處,原來是荼蘼寢所。
“不勞荼蘼費心,”芷兮依舊對她的這個‘義父’,直呼其名,甚不尊重地,傲然倔強說道:“我不會食你墨府一米一粟,惟要自由。願從此流浪人間,無牽無掛。”
“怎可?”荼蘼當真以為芷兮,萬念俱灰,字裡行間,全是厭棄紅塵之意,還當她這話,是要摩頂受戒,當姑子去呢。故而有此一問。
“怎麼?方才還說都依我,一句話的功夫,就出爾反爾了?可見得天下男子,都是負心之人,口是而心非。”芷兮指桑罵槐,話是說給荼蘼聽的,眼睛卻直直看著被眾人頂禮膜拜、推上高高至上的離與。
她對他,何時,便種了這樣深的恨呢?曾幾何時,她總以為,離與是世間,待她最好的男子,總有一日,她會傾心愛慕於他,就像他,無數次向他表明她卻無法回應的心跡那般,對他情根深種。可是,還沒有來得及愛上,她卻先恨了他。那般刻骨銘心,又是為什麼?
或許她覺得:全天下人,都可以利用她,但是離與不可以;全天下人,都可以背叛她,但是離與不可以;全天下人,都可以定她的罪,但是,離與不可以。可是,在她的心目中,離與,觸碰了她最後的,也是全部的底線。
“不是,”荼蘼試圖解釋,卻也自知,解釋不清楚,所以,他繼續唯唯諾諾稱道:“好,都依你。”這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妥協,對他從不曾盡過一日為父之責、而她僅在他面前任性一次的,補償。
“告辭!”芷兮拱手,那動作,利落如同江湖間行走的俠女,絕不似從前優柔寡斷的芷兮:“後會無期!”
“等等!”岸土與離與,異口同聲。
芷兮迴轉身來,自是不是去顧念無須她顧念的離與,而是向著血肉模糊、傷痕累累的岸土。她這才發覺,她忘了他的存在。可憐的未若,為了她,附於奴籍岸土之身,換不來她心間一記。
她剛剛輕飄飄飄飛的步子,又輕飄飄地落回地面,如未若無數次見過的鬼魅行走般,無聲無息地,走到他面前,用手抹著他嘴角的血跡,對他說:“對不起,我連累你,受苦了。”
“那可以麻煩,女登郡主,再多連累我一些麼?”曾經自詡‘我本冥府狂客,鳳歌笑六道’的無比清高的未若,只因為芷兮撥動了他一根情弦,便陷入了低到塵埃裡的泥淖之中,不能自拔:“岸土祖上,三世為奴,忠心不二,願追隨郡主腳下,侍奉左右,效犬馬之勞。”
“教他隨你去吧,”荼蘼愛女心猶切,順勢推舟,對芷兮說:“他家三代忠僕,忠心護主,所言非虛,今日為護你,被不肖子墨孟,打到面目全非,便是明證。”
荼蘼這邏輯,因關心則亂,不嚴謹得緊,岸土捨命護芷兮時,芷兮還是如他一般的奴籍之身,何來‘護主’之說呢?然而,眾口緘默。如在密境裡一般,看破而無人說破。只為全一片真心。
“好,”芷兮柔聲溫語,對著岸土說:“你為了我,修為盡失。若留你在這裡,墨孟必不饒你。我不能再欠債了。”心間言下之意,她便是因為從前欠了離與太多的債,無力償還,以致於現在反目成仇後,連理直氣壯與他平心而論,都覺得愧疚而底氣不足,只能藉助旁敲側擊、左躲右閃,來成全他與她的‘老死不相往來’之約了。
岸土嘴角,現出未若一般無二的,不易為人察覺的、剋制壓抑的一抹笑意,那笑意又猶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而去。而離與,被晾在那裡,風乾的心意,像乾枯的臘腸,食之或是有味,觀之竟不忍賭。未若化身岸土,尚有芷兮安慰,他的心傷,誰又來撫慰呢?
室外,暴雨滂沱。芷兮攜著岸土(未若),絕塵而去,消失於雨簾。
剩下‘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擋百萬師’的少典帝,離與,在那裡,連涕泗滂沱的勇氣,都沒有。
良久,離與如失控的獅,從悲傷的夢裡醒來,一個箭步飛身,向著煙雨雨簾中,穿梭追去,可是,哪裡,還有芷兮的身影?他兜兜轉轉,尋而未得,只好驀然重回青邱。
半夜之工,又多了六十餘奏疏,他坐於案邊,展開一冊,但見上書:世道四十六億五千零一十三年,遠古混沌之元滋生的草木妖女,重現人世,以致天怒人怨,南方九個部落,遭萬世所未經之暴雨侵襲,農田淹沒、房屋倒塌、百姓流離失所,枯骨比比皆是,為亙古所未有之天災妖禍,萬豈少典帝,以眾生為念,繳獲妖女,祭天以平天怒!
“豈有此理!”離與出離憤怒,將奏摺,摔斫於地,對著一旁的侍中道:“前日雨神才來請求,借梅雨之機,養練新晉雨仙‘立柱灑水’之功,言猶在耳,餘音繞樑,現在,怎麼倒成了這六界眾生口中的‘妖女降世,天怒人怨’了呢?!簡直是信口雌黃!”
他再翻起下一疏,所奏之事,亦是措辭有別而實質不變,愈發火冒三丈,看得旁邊的侍中,站立不安,忙忙稟道:“少典君不用一一翻看,這六十奏疏,乃同日同時同刻,由六界擢選代表一同送來,見您不再,等了半宿,方才走了,您倒是逃過了耳提面命一劫,都由小人我,代君受過了,那六位還言,此後,每日每界十書,將成定例,當奏請到少典君以眾生為念,‘大義滅親’,而非‘夤夜搶親’之時,方才能止。”
“他們連這‘妖女’的出生年月,前世今生,及與我姻緣幾何,都調查得一清二楚,可見蓄意為之,由來已久!”離與道:“如何不教我以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愛一個女子,便這般難麼,誰都要阻止我。我何辜,她,更是何辜?若他們執意如此,這六界尊位,教他們另闢適子,來當便是!我心甘情願退位讓賢,如此,還可以讓芷兮,少誤會我兩分。這位子,本便不是我所求的,不過趕鴨上架,如今又要逼著我,聽他們的差遣行事。”
“自古仁君,”那侍中安慰道:“無有不受民意掣肘。少典君切不可,初登大寶,便任性自棄,若換作別人,少不又得六界遴選,權欲紛爭,受苦的還不是百姓麼?吾知少典君不是不念眾生,只是氣憤他們,將罪名,安在芷兮身上。”
“你去替我,召喚雨神來,”少典君說:“再傳令下去,吾親率六軍,向南方六個部落,去視察,看看災禍可否化解。”
“是”那侍中,領命退下了。
再說風雨簾裡,芷兮踩著妖風,手扶岸土腰板,穿雨而行,岸土生怕她淋雨生病,脫下外衣,當作傘一般,罩在芷兮頭頂,言道:“女登郡主,小心身體,切莫著涼,不如,先找個地方,歇腳避避雨。”他說這話時,俯首帖耳之姿,便是一個人間奴籍人,該有的樣子。世事多麼弄人,之前是他掌控她的命運,現在是她掌控他的。
“你依舊叫我芷兮便是,未若,”芷兮不讓岸土稱她‘女登’,自己也不再稱他‘岸土’,而是叫了他的本名:“更名改姓,不過是糊弄別人的,只為脫奴籍。你不必對我俯首貼耳,那也是做給別人看的。”
“可是,人世裡,岸土,也是奴籍。”未若道。
“所以,我才叫你‘未若’啊”芷兮向他粲然而笑:“我也給你更名改姓,只為糊弄別人。你我之間,自不必如此。”未若對這突如其來的以‘你我’相稱,感覺受寵若驚,嘴角又浮現那一抹笑意,芷兮看到了。
“此處乃是姬、己、任三個部落交接之處,”未若雖失了修為,心智再明白不過,天下輿圖,都在胸襟之間,“往年都是乾涸之丘,現今為何,水淹十六鎮了?”
“恐跟這暴雨如注,是有關的,”芷兮道:“我們且下去瞧瞧,如你所言,先找個棲身躲雨之處,未嘗不可。”
二人飄落至地,不偏不巧,正碰上離與率軍,趕赴此地,芷兮望離與時,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顏色,只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仇怨,何處結起,又一結而深,甚是尷尬。
“芷兮,”離與偶遇芷兮,卻分外驚喜,眉眼上揚,現出只有對芷兮才有的魅惑而唯美的笑來,那般澄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