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8歲生日到來之前有了一個新家,但是我搬到新家的那一天並不開心,因為我知道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能吃到祖母給我做的飯,她再也不會抱著我,在我睡覺之前跟我說晚安。我也再不能悄悄躲在她懷裡哭,我把對她的思念放在了心裡,即使我很傷心,但是我不能哭出來。
姑姑把我和祖母的東西全都鎖在了以前我們住的老房子裡,她只讓我帶了我的書本和我的衣服出來,我和祖母的照片是我自己偷偷帶出來的,放在我書包最裡的夾層裡。很久很久之後,這是我唯一擁有的和她相關的東西。
姑姑說搬離舊家是新的開始,所有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但其實我知道姑姑是不想聽到有關祖母的任何事情,她厭惡她,甚至於不想從我這裡聽到有關於她的任何一點事情,更不想看到我對她的不捨和思念。
在處理祖母的後事期間,姑姑也住在我們原來的老房子裡,家裡有兩個地方她從來不進,祖母的房間還有廚房。白天她要上班,晚上她會過來招待來弔唁的鄰居,因為要忙到很完,所以她會在這裡過夜。
有一次我睡著了之後起夜,看到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還沒有睡,因為家裡不開火,所以每次她都會從外面打包飯菜回來。那時桌子上擺著沒有收拾的外賣盒子,對方櫥櫃上放著祖母以前的照片,她靠在沙發裡盯著那照片看,看著看著,她忽然就生氣起來,然後徑直走到那櫃子前,用了很大力氣扣下相框。
那時候我被她的怒氣嚇到趕緊躲回房間裡。我把自己蜷縮在被窩裡,害怕她會把對祖母的怒氣牽連到我身上,我也一直覺得等祖母的喪事辦完,她就會拋下我一個人離開,我一直在等那一天,但是我希望她是直接在這裡撇下我,而不是將我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再丟下我,那樣子我寧願我自己永遠是一個孤兒。
我要找機會逃開,等姑姑因為找不到而放棄我的時候再回來,最終這個機會是在祖母葬禮的那天。
我趁著所有的人都沒注意到我的時候走開了,我走出了墓園,走進了附近的樹林子裡,那天早晨剛下過雨,樹林的草地上沾滿了水珠,我的鞋子很快就打溼了,我的腳被雨水浸泡著,我感覺到很涼快,我走得很快,感覺自己終於自由了,雖然我很孤獨,我甚至感覺到絕望。我覺得我就像是這些林子裡的草一樣,陽光不是我的,泥濘和潮溼才是屬於我的,毫不起眼,無人問津。
我感覺到我的眼睛溼了,我走得歪七扭八,我感覺我馬上就要倒下來,我想停下來大聲痛哭。但是就在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的時候,我聽到我後面有人。
是何曦,何曦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後。
也許是我沉浸在我自己的悲傷中,所以我一直都沒察覺到身後有人,當她朝我喊:“喂,你要去哪?”,我不知道,我好像沒聽到,我的視線裡她整個人都是模糊的,我感覺我馬上就要忍不住了,但是我不想在她面前哭,於是我朝她吼,我讓她走,我讓她滾,我讓她不要再跟過來。
但是何曦很固執,我怎麼讓她離開都沒用,我往前走一步,她就往前跟一步,我跑起來,她也跑起來。
那時候她穿著一雙雨靴,在泥地裡特別不好走路,那淤泥拽著她的鞋子,好像也要把她拖下來,我一度認為她要摔跤了,最後她真的一屁股摔了下去。我回頭去找她的時候,她大大方方的坐在草地上,嫌棄地看了一眼鞋子和褲子上的泥巴,然後對我說:“喂,你別再跑了,快累死我了。”
很多很多年之後,在一次和朋友玩真心話大冒險遊戲時有人問我,人生最難忘的一瞬間是什麼,我腦子裡回憶起的第一個畫面就是那一天,在我難過到忍不住的時候,我一回頭就看到何曦站在那裡,我隔著眼淚看她,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眼淚一落下來,她站在綠影斑駁的枝椏下,陽光從我臉上照射了過來。
那一年是我來美國的第四年,何曦的信沒有在聖誕節前一天到來,平安夜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我的郵箱沒有收到任何新的郵件,我也打電話給學校負責郵局信件派送的人,也沒有從牛津寄過來給我的信。
和朋友一起慶祝完平安夜,在回去的時候朋友又給我打電話問我明天聖誕節打算怎麼過,而那時候我正在去往機場的路上,我想我要跟何曦一起過這個聖誕節,我想她,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的自制力總是很好,但是那天我就是想要馬上見到她,即使要違背當初答應何曦的父親,在她沒有完成她自己的學業前不要去打擾她的承諾,即使姑姑勸諫我不要讓自己沉陷入這一份註定沒有結果的感情,而我在來美國前為了不讓她擔心,也曾跟她保證我會好好待在這邊,直到我完成自己的學業,不會去痴心妄想不屬於我的東西。
但是那天我想拋下所有這些顧慮,不在乎其他人的反對,我想到何曦的身邊,因為他們都不知道,我相信這從來都不是一份沒有回應的感情。
何曦從來沒有停止過給我寫信,起初沒有固定,一個月收到的信有時多有時少,後來慢慢變成一月一封,慢慢的,有時候隔幾個月才會收到。我在國內註冊的郵箱早就不用了,何曦是這個郵箱唯一的聯絡人。
每當收到她的信件或者郵件的時候,我都非常開心。她在信裡寫她最近一段時間遇到的讓她開心或難過的事,大部分與她的學習和攝影作品相關,悲觀的或積極的,迷惘的或煩惱的,我都想回應她,但是我沒有,我剋制住了我自己。
我回何曦的信很少,我想讓她以為她寫給我的郵件我早就收不到了,可是最後我還是沒忍住。在我生日還有新年的時候,我會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回信感謝她的記掛還有問好,禮貌而疏離的跟她真心實意的牽掛比起來我自己都覺得寒心。我想如果何曦在我面前,她一定會狠狠抽我幾個巴掌。因為我們相隔那麼遠,因為何曦一直都在,我好像變得有恃無恐了。
那一年聖誕節我並沒有在牛津見到何曦,直到我回伯克利的幾天後我才知道,何曦的外公在12月底過世了,她整個12月份都在國內。
至此之後一年裡,我也再沒有收到何曦給我寫的郵件,就連我寫給她安慰悼念她外公去世一事的郵件,何曦也沒有回。那一年我在導師的建議下開始申請密歇根大學的研究生,在忙碌課業的日子裡,生活波瀾無驚,充實踏實,只是沒有何曦的訊息。
我忽而覺得這段平靜的生活是一個分水嶺,它將我和何曦分開了,也許永遠永遠,我將失去了她。
我忽而就想到了小時候我奶奶去世的那段時間,我想到了我從葬禮上孤獨一個人離開的那天。如果那天不是何曦跟著我,如果不是因為她,那天的安嘉樹會走到哪裡,他會不會跟姑姑一起開始新的生活,我不知道。如果以後都沒有何曦會是怎樣,不敢想象。
能救贖安嘉樹的,只有何曦。
在我們班裡,你想不去注意到何曦是很難的。她是我們班成績最好的同學,她是在上課的時候老師提問最多的同學,她是隨便講一句話,也能得到班裡的孩子們前呼後擁,擁有最高人氣的同學。這樣被嬌慣寵愛的小公主,我以為她的性格不是驕縱任性小家子氣,就是高冷內斂難以親近,但是何曦的脾性是淘氣而活潑的。
何曦很調皮,不喜歡的老師和同學,她會不放在眼裡,但不會主動去捉弄他們。有時候她又很安靜,安安靜靜學習,認認真真聽課。雖然個性有些男孩子氣,但很講義氣,她會看不慣班裡的虎霸王欺負膽小的同學,替他們出頭,也對班裡那些小女孩斤斤計較的東西絲毫不感興趣。這與她的聰慧有關,與她的家庭背景有關,也與從小接受的紀律嚴格的教育有關。
這樣的何曦,即使成績是班裡最好的,對待學習仍然一絲不苟。何曦的哥哥非常非常的厲害,為了不落後她哥哥取得的成績,何曦的學習很有壓力,也很刻苦。我的基礎薄弱,想要進步和取得好成績,也很有壓力,也很刻苦
後來回想起來,我跟何曦在一塊相互督促、一起學習的時光,才是學生時代裡最懷念、最難忘的日子。那個時候她努力讓自己保持第一名的成績,是為了不讓姜離瞧不起她,而我努力提高自己的名次,是為了不落後她,甚至於我希望能在學習上幫到她。因為我知道,我的成績越來越好,我身邊的人真正為我感到高興的,除了姑姑就只有她了。
何曦私下裡說她是我的小老師,是她讓我這個榆木腦袋開了竅,她說完又會補充她是開玩笑的,不用理她這種自戀的說法。但是我是認真的,因為不是她帶領著我影響著我,我不會對學習保持那麼大那麼長時間的熱情。
這個時候何曦可認了真了,她跟我說:“安嘉樹,你本來就很聰明,不用為了誰或者因為誰就可以學習很好。我雖然是不想輸給姜離,但是我想成績好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我自己。”
雖然有時候你得承認,有些人註定你想要超越是很難的,最終何曦維持了多年和姜離成績持平的記錄,在英語成績上被打破了。為此何曦自暴自棄了,不過要不了幾天她又滿血復活。
她跟我說:“安嘉樹,我想通了,我不能這麼和姜離比較,我雖然讀書不如他厲害,但是他的藝術細胞也沒我強啊。我會寫字,會畫畫,還會攝影,姜離他只會拉他的小提琴而已。”
何曦有時候就像個小大人一樣,她敏而不發,我們班的孩子還在為今天誰比誰帶的零食多而眼紅比較,不想上學需要家長千哄萬哄,哭哭鬧鬧的時候,何曦已經發現了她自己的興趣,開始上興趣班,她還每週固定週末去上書法課,喜歡手工製作傢俱,但是何曦從來不跟別人炫耀這些。何曦膽大心慫,充滿精力,只有在衝動任性犯了錯的時候,她很快就焉搭了,因為她怕她的外公罰她。
何曦的外公對她要求很嚴格,何曦要是在學校闖了什麼禍,她外公就會讓她爸媽把她送到他家去,由他親自管教。何爺爺好像無所不知,何曦犯了什麼大錯,姜先生和他太太幫女兒打掩護,最後都會被他拆穿,然後何曦就逃不過何爺爺給她制定的懲罰計劃。
他對何曦的管教方法也很特別,沒有體罰教育,而是讓何曦抄寫名著讀物,不是隨便抄寫,是要先生看過說透過之後才可以,何曦每次都說她再也不想看到她的書法課老師了,但是每次都是在交她的書法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