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東的手碰到一處,後者迅速抽回。高天成一支手搭上我的肩膀。
喝醉了的高天成好重,壓得我身體輕微一彎。
阿東過來,安靜立於我們身側。
“嫂子,”他聲音謹慎,“我來。”說完,他靜靜等待。
我正待移交,高天成腳下又一個踉蹌,如果不是阿東,險些把我也帶倒。阿東半拖半抱,但我的手擠壓在兩個男人的身體中間,抽都抽不回來。
阿東很快離開。他走之前,我不停想起蕭晗說的話。蕭晗說:你誰也不喜歡,你沒有愛情。我真的沒有愛情嗎?我不願意承認。
萬茜不知道阿東要去,這也是我們共同商議的結果。如果萬茜知道,那個男人也會知道,李剃頭和他兄弟出生入死,在道兒上混了那麼多年到頭來還是被這小子料理了。阿東孤身一人犯險,我心裡不放心。卻也沒奈何。
換個環境吧。也許對他好。
高天成跟我說,我們都心知肚明他在說什麼。
於阿東來說,也許有些女人就是他的一個執念。
他走以後,我收拾他的房間,發現他有梅森從小到大的照片,有他們兩個的,還有我們三個人的。不是電子相簿,不知什麼時候他將它們沖洗出來,帶在身邊,那照片顯然被摩挲過無數次。以致於我發現他們時甚至仍舊能感覺到他手指留在上面的溫度。
梅森跟阿東依舊很親,但是阿東沒來得及跟梅森道別。天剛矇矇亮時,他便起床,悄無聲息的鑽進梅森的房間,在門口長久朝他凝視,如果他的目光可以伸出手來,他的眼睛會無聲將那個熟睡的小孩抱起。
裡面的所有陳設都沒換過,梅森熟悉了,我也沒想過要換。他剛剛自己睡一個房間時阿東每天晚上都會起來無數次進來這裡看他。有時幫他蓋被子,有時放他床頭一杯水,有時放枚水果,有時什麼也不做,就那樣坐在他床頭。他能在漆黑的空間裡像白晝一樣看他。
有一回我問他,你能看得清楚他的樣子嗎?都沒開燈。
他只笑笑,不答話。
許久後我開始理解他的笑,他的笑對我說:梅森周身的汗毛長成什麼模樣他閉著眼睛都想像得到。
有些人的長相看一千遍也不見得會被記住,另外一些人,他們的長相被烙進心裡,想忘也忘不了。
這就是區別。
阿東此際正被回憶無情的淹沒,之前的每一個夜晚都如同今夜,分別會讓思念更加刻骨銘心,然而他知曉自己什麼時候應該體面的退場。
比如現在,就是他應該離開的時候,他知道。
阿東輕輕轉身,拉開門,然後小心將那兩扇門閉攏,男孩兒在床上的模糊輪廊逐漸受限於被收窄的視野,直到他眼前只剩下門。
門
,一扇小小的門,能阻隔的東西太多。
這房間裡的其他人仍舊在沉睡,他輕輕拉開門,走出門去時外面仍舊漆黑如墨,看不出來黎明將至。然而所有的黎明前夕都是黑暗,黎明前的黑暗跟中夜的黑暗比起來,前者能看見曙光。然而,他的曙光在哪兒呢?他不得而知。也許就在那個陌生而遙遠的國度,據說那男人是個狠角色,若是一場兇險,他一個人人生地不熟,勝算恐怕不大。
然而他不在乎。
風有點兒涼,他裹緊大衣,簡單的行囊。他招了計程車,計程車司機接到去機場的活兒興致也不太大,也許前半夜的顧客們已經耗費掉他幾乎全部的熱情。這個時間出門唯一的好處是車行通暢,司機是個老手,車開得平穩且快,人是沉默。阿東則比司機還要沉默,他無言凝視黑夜,在心裡跟這座曾經十分熟悉的城市告別。
燈影在車窗上一閃而過,上了高架橋,車身帶起呼呼的風聲,男人本能的感應到速度,他在車後座調整了一下坐姿,然而任自己再一次陷入沉思。這一次他往前追溯的距離似乎有點兒遠,遠在萬茜第一次離開。那時萬茜還是他的迷妹,他總能感覺到來自萬茜昭然若揭的熱情,然而他一直對她保有客套的距離,那距離友達以上,跟戀人卻半點兒邊兒也挨不上。他一直以為她能懂,直到那個悲傷的夜晚,他奉命用自己的身體去給她以慰籍,當然任務被最終量化成了特別具體的指標。如果有可能,不要讓萬茜走。
他當時未能完成那個任務,事後,他從來沒跟梅子說過。他從來沒有用自己去安慰過萬茜,倒是跟萬茜分享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秘密。他愛上了一個不應該愛上的女人。
他對萬茜說。
萬茜十分冷靜。
說出一個兩個人都十分熟悉的名字,再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有多愛?”萬茜問。
“無法取代。”阿東答。
無法取代。
那是他們之間交談的終語,然後兩人分別去了兩個房間,還有第二天如期而至的信。
萬茜對他說,阿東,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以後你的選擇,只能自己負責。但同時我希望你的選擇不光顧慮到自己,也顧慮到別人。
一別數年,在他以為自己守得雲開的時候,一切又陡然生變。
也許這就是命運,兜兜轉轉,誰也逃不開命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