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很晚很晚,我剛要跟高天成上床就寢,收到阿東的微信,我猜他是想問我什麼,因為他只打出兩個字來如果。
“如果”就這麼兩個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但我可以想像他想問我什麼,這問題我不願去碰觸,但我如果有半點兒良心就應該在沒事兒的時候跟自己認真探討一下人生,哪怕沒有結果。但我從來也沒有想過。
我逃避這個問題,像逃避洪水猛獸。
“是誰?”高天成問。“這麼晚了還給你發微信?”
我把那條微信刪掉,然後拿起電話在高天成面前晃了一下,“公司的,明天有個會,你來不來?”
我說“公司的”,阿東真的是公司的。
我說,明天有個會。明天其實公司裡真有個會。
我又問他,說,你會不會來?
我獨沒有跟他說他真正想知道的答案。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顧左右而言其他。我但願高天成跟大多數粗心的男人一樣,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噢。幾點啊?”
他坐在床上,回來後他上床都是那樣一個動作,先坐在床沿,然後將那條好腿抬到床上來,再借用自己兩支手,將那條殘腿抬上床來。
“我可能”他在用力,“沒有時間。”他長出一口氣,整個人後背靠在床頭。悠長吞吐空氣。
“十點。”我掀開我這邊兒的被子上了床,然後將頭偎進他臂彎。高天成順勢低下頭在我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月例會。其實也沒什麼。不過這個季度業績不怎麼好,幾個部門的人員又有變動。幾個客戶款又不好結,一想真是頭痛。”
我右手握住他右手,兩人十指緊扣。我則繼續朝他抱怨。“你說也真奇怪,從前總想著要成功,要有錢,現在真什麼都有了,這麼操心,又嫌累。”
高天成在我頭頂輕輕笑笑,堅硬的下頦頂住我頭頂。
“人嘛!哪有滿足的時候?人有兩件事永遠做不到。一個是滿足,一個是滿意。要不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我打了個哈欠,“你說得對!”
真有點兒累了,眼皮漸漸發重。高天成往後撤了撤身體,我則就勢趴回自己的位置,高天成關了燈。
可燈一關,我便睡不著,想到剛才阿東發給我的那個字如果。
如果什麼呢?我想翻身,卻
又不敢。直到旁邊的高天成傳來均勻而輕微的鼻鼾聲,我才悄悄的披了衣下床,廳裡空蕩蕩的,只有一架據說是高天成從英國淘回來的座鐘在忠誠而笨拙的搖擺,在暗夜裡發出異常清晰的聲音。
我朝沙發走過去,讓自己陷進沙發的包圍,對面茶几上有冷水壺,我將上身前傾為自己倒了半杯冷水,卻發現自己並不想喝。但又總覺得手裡該握著點兒什麼才好,於是就那樣捧著那杯,任自己手上面板的溫度隔著杯壁暖了裡面的水。
人就是這樣,有時不知溫暖會給誰。
客廳裡安靜,梅森的房間門緊閉,阿東已經好久沒有來了,他仍舊像從前,從不吵著要找他的阿東叔叔。但是我知道他想他。有些思念說了別人才能知道,有些則不必要,不說也能讓人感覺得出。
燈光昏黃而錯落,我記得梅森剛生下來時也是這樣,每個房間整晚上亮著燈,亮著的都是壁燈,阿東說:壁光光線不那麼刺眼,也不能刺激得梅森睡覺睡顛倒了。
一般產婦生產完了或多或少都會有情緒困擾,那段時間如果不是阿東,估計我也是手忙腳亂。公司裡有個財務就是,生完了孩子得了產後抑鬱,現在停工在家,據說正鬧離婚,孩子才五個月大。聽說見著誰都會哭,還在某個晚上看著睡著的丈夫和哭鬧的孩子,差一點扼死自己的兒子。搞得公司裡其他小姑娘一提結婚生子就噤若寒蟬。
那時,是阿東每晚照顧梅森,我每個晚上都睡得安然,從來沒半夜起來照顧過他。
我喝了口水,那水已經有了我溫吞的體溫。高天成回來時,梅森已經上了幼兒園,這幾年怎麼過來的?
我笑笑,站起身來,握著杯子,走到陽臺,拔開窗簾,外面真黑,城市上空沒有星辰,只有無盡的長風,孤獨的舞蹈。視線沿黑暗漫無目的,後來我便看見下面有個熟悉的人影。
那麼熟悉!
是阿東嗎?我幾乎將整張臉貼近那落地玻璃窗,卻見下面空寂無一人,只有長高而茁壯的樹影,在黑暗裡和風猙獰。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人是,事也是。人,要懂得朝命運妥協。更何況,不不不,我愛高天成。不不不,我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不不不,我心裡已經沒有張若雷了。我低聲嘲笑一下自己,這才看清楚人的本質,原來骯髒醜陋而又貪婪。
我從前一直以為自己的敵人是蕭晗,現在才清楚,從來不是她,是自己。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回到臥室時高天成睡得正香,連姿勢都沒變,我那邊的被子已經沒了溫度,要再一次幫它暖熱。我躡手躡腳掀開被子,這被子本該是要溫暖我的,但我的體溫又何嘗不會溫暖它?原來跟一張被子都是互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