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昊。”他低聲喚他。“你”他剩下的話哽在喉嚨裡,他一時之間不知該跟他說些什麼,說什麼?讓他別再難過?還是讓他別在意?或者讓他振作一點兒?人生難免不如意?
不不不。
他發現自己說不出口,那更像是一個強者對弱者的發自內心的蔑視,或者,是一個幸福的人對一個遭遇悲慘的人的公然嘲諷。
他後退一步,讓自己沉重的跌進一把椅子裡。他曾經坐在這把椅子裡,那天晚上有月亮,而他並不習慣拉下窗簾,白月光赤裸裸的照著他整張臉。那張臉沒有一絲絲血色,讓他一度懷疑此際躺在那床上的孩子是否還在活著。
他開始後悔,覺得這裡並不屬於他。他不應該回來,不應該回來。但是他又覺得回來可能是對了,可能是對了,因為可以見到這些可能他一生不會再見到的悲慘和隨波逐流,當然還有無可奈何,他突然間覺得值得。
值得!
他眼圈兒紅了紅,然後小心探過頭去,蘇昊閉緊眼睛,他伸手嘗試探進他的額頭,觸手一片冰涼,他身體上一絲溫度都沒有。
可能是太過冷了,秋天的夜風,能鑽進人骨頭裡去,讓人從裡往外感覺到寒冷的敵意。他起身,然後幫蘇昊把窗戶關上,掩好窗簾,厚重的、質感深重的窗簾垂下窗子,把一切都關在外面。他回過身,安靜的坐在蘇昊身邊。
這屋子太空,裡面似有迴響。有好幾次,他依稀彷彿可以聽得到老太太痛苦而執著的悲鳴。對,那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生命對於眼前無能為力的最後吶喊。
“你這個慫貨,你窩囊,是個爺們兒就起來報仇,別在那兒裝死。你去跟警察自首,告訴他們到底是誰指使了你。告訴他們你所有的什麼神經病的診斷都是假的。”
康生耳朵裡嗡嗡的轟鳴,像有無數列火車同時碾過,又像萬馬朝前奔騰。那天晚上,他沒敢回到自己的房間,就這樣守了他一夜。等他睜開眼睛,蘇昊也正睜著眼睛看著他。晨光在窗外流淌,像河淌過歲月。
他們之間長久而持續的沉默,直到蘇昊張幹老樹皮一樣的嘴唇掀了掀,問他,你知不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小葉?
康生點點頭,然後兩個人分別洗漱,我接到康生的電話時剛好吃完了早飯,他簡短說了當下的情況。然後他說“對不起,”,他說並沒有想過會把事情搞砸。我們都不想把事情搞砸,但我們都常常把事情搞砸。
我告訴他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問他蘇昊現
在怎麼樣。
“他想去看看自己的母親。”他說。
“好。”我看著阿東說。阿東已經牽起了梅森,我們現在終於不用整天把梅森帶到辦公室裡,那時我曾經打趣,說梅森是這世界上最小的童工。
他終於不再當童工,而且他十分適應幼兒園的生活。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穩健,是很多人的共同心願,那就讓我們的願力在他身上發生作用。出門,晨光在阿東和梅森身上鑲上一層金邊,我們兵分兩路,很快抵達蘇家老宅。
“開我的車去。”康生建議,我點頭說“好”,然後上了他的車,我跟蘇昊一同坐在車後座。他依舊沉默,臉上的表情十分陰鬱,他不大跟我說話,哪怕我跟他說話,他也常常沉默,他眼睛長久的望向車窗外,但是久已不出來,他又無法適應那刺眼的光線,於是他就那樣矛盾與糾結的存在,既害怕陽光普照,又對它心生嚮往。
我奇怪他並沒有懷疑,也許他也覺出來我們並沒有必要騙他。畢竟,我們無需透過他來達成任何目的。
康生的車開得很穩,再加上他自己覺得自己是犯了錯。有點兒自責,所以一向開朗的他也難免受到負面影響。車子很快抵達墓園,我一年來兩次,春秋二祭。過年有時忙,就不過來,如果不忙,就過來看看她、也看看蘇白。
墓園全是松柏常青樹木,所以哪怕是秋天也並不見有多蕭條。不是什麼正日子,沒有人來佘拜,北方的秋天天高雲淡,風穿過林木,有大片喜鵲在此地落腳,墓園裡不斷無限迴圈著用以超度亡靈的佛號凌音樂聲,一聲接一聲,聲聲連綿。
我帶他們到小葉墓前,她的墓碑我看過很多次。裡面的每一個字都是我交代如何刻的,她的名字、她的生卒年,黑色大理色墓碑是統一的,林立在墓園深處,目光及處是輕易可以越過的一排一排黑色墓碑。那裡有一眼池塘,方園數畝,佔地雖不大,但勝在風水好。往上到頂,則是人們用以祭拜故人化寶的地方。我們出來得急,沒有來得及買那些祭掃用品,所以幾人就那樣孤零零的站在小葉的墓前。
“小葉,”我說“這就是你兒子蘇昊。”
說完,我眼眶一酸,眼淚溢滿眼眶。康生默然肅立,蘇昊雙手插進自己上衣口袋,他比康生還要沉默。就那樣長久而專注的跟那黑色雕刻著自己母親名字的黑色理石墓碑對峙,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不問我她長什麼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拋棄她。他什麼也不問。安靜得彷彿他眼前的那塊墓碑。
喜鵲偶爾從頭頂傳來叫聲,然後我看見蘇昊木然的轉身,我和康生只好沉默的跟在他後面。上了車,我把手機拿出來,
遞給蘇昊,他低下頭來看,卻並沒有伸過手來接過我的手機。
“這就是小葉。”我說,我特意沒有說這是你媽媽。
他看得十分認真,然後又將頭扭轉回去。將目光投入窗外,那裡有大片裸露的褐色田地。極目望去,視野極為開闊,公路兩邊是直立的白楊,北方常見景觀樹,隨著我們的車朝前開,它們被我們的視野分開,迅速朝車身後走去。
這世上有些人寧願把所有都深深隱藏進自己內心。
我理解。
我覺得他應該靜一靜,然後假以時日,讓自己從沉重的過去走出來,去擁抱自己的新生活。
“小葉生前跟我關係不錯。”我說,“她是一個故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