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呼剌剌掠過車身,他們曖昧的交手,結果亦同樣曖昧不清。凜冬的風颳弄車身,卻又拿它無可奈何,枉然見它遊刃有餘穿梭其中,佔盡風流。
張若雷一慣的政策是四兩拔千斤,對我的敏感問題採取避重就輕的策略。但這一次我不依,非要他說出個究竟,我見他臉沉似這外面無邊的黑夜,一眼望不見頭的深沉,黑暗無聲低訴自己的黑暗,正如張若雷此時此刻的心境,他也正無聲朝這黑暗頃吐心事。
他不需要聽眾,他不像我,像女人,屁大點兒事一定要找個人來分享找找存在感。他更願意把一切往事、故人、傷與痛、快樂或者哀愁全部寫進自己心裡,刀刻斧鑿,不成雋永,亦難磨滅。
我偏過頭看他一眼,濃黑的頭髮下覆線條稜角分明的側臉。他嘴唇被煙或歲月燻成莫名的顏色,沉默時將它們兩片緊緊抿成一條薄線,那裡似有無盡的你猜不透的玄機,被再三叩問仍舊三緘其口。
我偏過頭,黑色的眼睛迎來無盡的黑夜。心裡則暗暗思忖:也許不該問,每個人心裡都應有一方自己的天地。
再親密無間的兩個人最好的存在狀態仍舊是有間,人心要分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人心都有空隙,不同的房間承載不同的責任、重量和心事。
沒有人可以真正交換隱密或者心事。我也做不到,我做得到跟張若雷全部和盤托出嗎?
在車上接了媽媽電話,她說最近身體不大好,人一上了年紀哪個零部件兒都不好使,年輕時她獨力撫養我,年老後那些她風華正茂時對自己的一切虧欠身體都找上門來,朝她討要索償。卻又都是慢性病,不能斬立決。我想我有時不願意去看她還因為一重原因就是不想見她滿身的病痛。
被慢性病折磨的人,他們一點點被疾病蠶食掉健康、精神、意志......變得陰鬱而頹廢。我媽倒是個生活裡的硬角色,她從不輕易跟生活妥協或者低頭。尤其在我們面前,更是如此,再難受也要裝一切ok.
新房買了以後有一回我接她來住,好說歹說她來了,可沒呆幾天就鬧著要走,我不依,她就趁我上班時偷偷自己跑回家。
那一次我真生她的氣,跟她吵了幾句。但是她什麼也沒說,後來我才知道她腰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有一次自己在家可腰疼得受不了,大便差點兒忍不到她走到衛生間。
我有時覺她那一代人就像一條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老狗,把一生都獻給自己的兒女,臨了還是捨不得看他們因為自己受連累、受苦遭罪。他們身體不好、有了病痛,要麼自己硬挺著,要麼獨自一人默默安靜的、甘之如飴的等待病魔的百般折磨,或者,等待死亡的降臨。
他們甚至不會在自己兒女面前呻吟出聲,他們怕自己的孩子因此而擔心難過。
她問我明天是不是要回去,我說是。
但她拒絕了,說自己明天有安排,要到什麼八竿子打不著的姐妹那裡敘舊。說久不見了,約了好久。
我略微沉吟,應承下來。放下電話就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張若雷手覆上來,眼睛直視前方,抓起我一支手。
“怎麼了?不開心?”
我沒作聲。
“是不感覺被你媽拋棄了?得了寶貝兒,我要你。”
他得體安慰,我心裡倒好受一些。忍不住跟他吐槽。
“你說我媽,也不想我。我好不容易有時間去看她,人家的父母回去都恨不能張燈結綵,她倒好,讓我明天不用過去了。”
“你媽你還不知道?就怕你來回跑怕你累著。”
這倒是我真心想聽到的答案,有些時候真相由別人出口總是更有說服力。
我瞬間變臉,笑著挽住他一條胳膊。
“那明天......”
“搞突然襲擊,早點到,就不信了。她一個老太太能逃得出咱們的手掌心?她還能比咱們更早?更何況咱們有四個輪子的鐵傢伙。”
我貼得他更緊,讓他直詬病我又要以色誘他。我輕笑出聲,說他哪用誘,自己就上鉤。
他快速在我左臉頰上吻了一下。
“也不是誰的鉤都上的。知道不?”
他斜眼瞅我笑。
“你的那鉤是姜太公的魚鉤,是我自己願意。自願上鉤。”
兩人間對話頗愉快,倒沖淡了我對他過去一探究竟的決心。到了家以後早早睡下,次日一大早兩人就大包小包拎著它陪我回孃家。
按響門鈴,老太太驚慌應答,門開處,見她看我們不知所措的樣子,我和張若雷相視一笑,就有了詭計成功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