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陽府城東,一家沒有匾額的醫館內,一身著白衣揹負檀木長匣的俊逸公子望著那年過半百的滄桑醫倌凝然無語。
陳長歌不知為何,雙手筋絡隱隱有熱意沸騰,只是不知這熱意是來自怒火還是如何,一雙堅實手掌緊握,眼中沸騰火氣難止難平。
自長大成人二十載,這男人一直在那塞外雄州未曾離開,一直窩在那破廟之中,自詡混跡於市井,自詡出落於民間,可那二十年的日子堆壘一起都不如前往天門關後這幾月時間來的厚重。
自年幼時與和尚師父濟戎一同閒散混跡在雄州街市上,而後陳長歌便未曾脫離過這錦繡人世,歲月是如此,時光,也是如此。
陳長歌見過那市井之中的磨牙拌嘴,見過官府的銅鑼開道,見過人間鼎盛,見過百廢待興。
對於這從小出身市井的年輕男人來說,雖無父無母身居破廟,看似與乞丐花子一般,低賤不明,可有兩位師傅有身邊好友,讓陳長歌並未經歷太多困苦人世。
所以這短短數月陳長歌越發心驚,從雄州到天門,從乾元到北邙,陳長歌遊蕩在生死之間,見過贓官碩鼠,見過那在北境外廝殺的將士,也見過尋常百姓於戰火下的慘淡人生。
但是,從那老店掌櫃和年邁醫倌口中聽聞諸多言語,心中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那鐵蹄似尖刀利刃,重重刺在男人心口。
他陳長歌至今二十年,自幼邋遢師傅那句萬事萬物皆有其理一直流淌在男人心頭,以前讀不懂,現在看不懂。
師傅與人講了一輩子理,說了一輩子理,有人見那和尚邋遢不願多說,有人見那和尚髒臭不願多看,就算有人能忍住但也大多會說上一句和尚執拗,不懂變通。
可這變通,是何變通?
這道理,又是何道理?
陳長歌不知這一生從何而起,也不知這一生從何而止,更不知是那幾兩碎銀貴重,還是那正氣根骨重若泰山。
但若如此不知不明的糊塗一生未免太虧了些。
這男兒便似身後的聽寒,雖說冰寒森冷,但就任是山崩海嘯,任是天地崩塌,這聽寒,寧折不屈,他陳長歌,就不應該如此?
許久,白衣公子緩緩開口,沙啞問道:“為生民立命,便是如此之立?”
老醫倌嗤笑一聲,“年輕後生,可在這簡陽府內打聽過老夫?”
陳長歌一愣,摸不清老醫倌不著邊際的語鋒,“聽過店家言講,華醫公醫術精深,懸壺濟世。”
老醫倌輕笑道:“只有這些?”
陳長歌一頭霧水。
老醫倌暢快一笑,撫須道:“這幫莽夫漢子,可算是尋回點良心。”
老醫倌話語間神情有些得意,“老夫在這簡陽府中可是有名有號的人物,這簡陽府內何人不知老夫我懼內,對那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婦人言聽計從,任由打罵毫無怨言,在常人看,老頭我活了五十餘載越活越窩囊,可就無人看出我是不願意跟她計較麼?”
“這世間何時都不缺那心明眼亮之人,換者言之,老夫我懼內,可不能說天下青囊醫倌都懼內吧?後生你所說那世道也是如此,這天下便沒有秦鏡高懸陽春白雪的青天父母了麼?”
“不盡然,也不能盡然,這世間青天仍有白日仍在只是不多了,危在旦夕之際,定然有壯志不息之士,可這能扶危救困力挽狂瀾之人還是太少了些。”
老醫倌指尖摩挲著鬍鬚,“當渾濁成了常態,清白反倒是種異類。”
“眼下這光景,兢兢業業天下為公儼然不是豪言壯語,反倒成了讓人揶揄恥笑的話柄,那一身補子如此倒是無事,可憐了這天下身著草鞋布衣的百姓。”
陳長歌眼神清澈如水,柔聲道:“敢問老先生,在先生看該如何為這天地正氣?”
“哦?”老醫倌一愣,奇怪道:“後生不覺自己這口氣大了些?”
陳長歌苦笑點頭,“覺得。”
老醫倌蹙眉道:“那為何還敢說出口?”
陳長歌緩緩搖頭,坦蕩如水:“若連想都不敢,如何敢往前走?”
老醫倌看著滿臉坦蕩的年輕公子,喃喃道:“心氣倒是不低。”
“後生,平日可曾看書?”
陳長歌微微點頭,“年幼時隨恩師也曾博覽過先世典籍。”
“可知道七百年前春秋之期趙服君之子趙長平?”
陳長歌點頭道:“那是自然,趙長平紙上談兵,自詡博覽兵法自認行兵打仗天下尚無敵手,於對壘絳雲武神白諾,乾元反間計大勝,趙長平求勝心切被錢元軍斷糧圍困四十六日,分四路突圍五次不成,葬身亂箭之下,數十萬降軍悉數坑殺。”
陳長歌一愣,“按先生意思,這是說晚輩紙上談兵?”
老醫倌嘆氣道:“是也不是,不是也是。”